第187章(第2/2頁)

馬車瘋了一般往陵川趕,及至見到樓台坍塌後的人間煉獄,張遠岫才真正明白,哥哥也許真的不在了。忘了是哪個大員對他說的,“登台的士子,很少有活下來的,屍身陷得太深,挖都挖不出來,張二公子節哀,朝廷會徹查到底,會找到真相的。”

可能人傷心到極致,總會做一些無用的事。

那年張遠岫還不到十六歲,聽到這句話,腦中第一個念頭不是所謂是非所謂真相,他沒見過自己的母親,父親的樣子他也不記得了,他只有一個哥哥,哥哥也只有他,而今哥哥不在了,他說什麽都要把他的屍身帶回去。

朝廷不幫他找哥哥的屍身,那他就自己找。

好幾個日夜,他不眠不休地跪在廢墟上,徒手渴盼著能挖出張正清的屍身,途中或有人見了不忍,想要上前相勸,卻被老太傅攔下,“隨他吧,也許這樣他心中會好受一些。”

後來的一個清晨,張遠岫終於支撐不住,在廢墟上睡去,待到他醒來,遠遠瞧見一個穿著青裳的小姑娘身輕如燕地躲過了侍衛的巡邏,四下找著什麽。

他沉默片刻,剛要過去,忽然見這個小姑娘被人從身後捂住嘴,帶著往遠處去了。

帶她離開的那個人是一個穿著祥紋襆頭的太監,張遠岫知道他姓曹。

雖然難過到了極致,張遠岫還是瞧出了端倪,在這片殘垣斷壁之中,到處都是傷心人,有誰會刻意避開侍衛的巡邏呢?

隔一日,張遠岫找到曹昆德,“被你救走的那個人是重犯吧?你想包庇重犯?”

曹昆德打量了他一眼:“咱家認得你,你是張家的二公子。”說著,他又道,“不錯,洗襟台總督工溫阡之女,正是咱家救走的人。”

張遠岫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地便往山下臨時的衙所走。

曹昆德悠悠道:“你想害死她麽,要去衙所揭發她?”

“她的父親督造的洗襟台坍塌,我兄長喪生在樓台之下,我如何不能揭發她?”

曹昆德搖了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

曹昆德身後的門虛掩著,曹昆德招了招手,讓墩子撤開,很快,昨日那個穿青裳的小姑娘就出來了,她再度去了山間的殘垣之上,和幾日前的他一樣,跪在廢墟之上,拼命挖著什麽。

曹昆德慢慢靠近,“孩子,你在找什麽呢?”

“我阿爹。”過了許久,青唯才道,“我阿爹被埋在下面了。”

她說這句話的一瞬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或許是溫阡再也回不來了,或許是辰陽山中匆匆一別,便是她和父親的最後一面,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接連不斷地砸在手背上,眼前的石塊沙土上,可是她整個人是無聲的,擡袖揩了一把雙眼,又繼續往下挖,手指上遍布血痕。

這一刻,張遠岫忽然覺得同病相憐。

曹昆德於是回過頭,看了張遠岫一眼。

張遠岫看懂了曹昆德眼神,他好像在問,“現在,你覺得這座高台坍塌,是她的過錯嗎?”

你想得太簡單了,有一天你會懂的。

後來的確漸漸懂了,他開始明白,洗襟台的坍塌,是因為有人偷換了底層梁柱的木料,以至樓台根基不穩,支撐不了許多登台之人。

他甚至開始明白這座樓台的坍塌,本不應該怪到一個人的身上,有人借此牟利,有人居心叵測,甚至樓台的建與不建都在兩可之間。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即便找到了偷換木料的罪魁,即便查清了一切真相,哥哥便能回來嗎?

每每夜中入夢,他總能看見將赴陵川前,那個立在院中,躊躇滿志地說著“柏楊山中,將見高台入雲間”的張正清,看到那個在每年士子投江的忌日,帶他跪在父親牌位前,教他說“江水洗襟,白襟無垢”的兄長。

張遠岫遺憾的只是,到了最後,張正清都沒能如他所願見到那個“高聳入雲”的洗襟台。

也許是遺憾太深了吧,後來不知怎麽,這個樓台入雲間的夢,便從張正清的夢,變成了張遠岫的夢。

他想,他要幫哥哥完成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