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你這個逆子

魏夫人緊張地問:“樞相,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四郎在策論中有什麽悖逆之言,惹了官家生氣?”

曾布繼續盯著曾緯,冷笑道:“呵呵,恰恰相反,吾兒此番,一篇策論當真作得花團錦簇,知貢舉的蔡大學士,從頭到尾讀給官家聽了,官家當即將四郎的文章拔到殿試第三名。”

魏夫人訝異:“那,那樞相的氣,從何而來?”

曾布的目光移到妻子面上:“你想聽四郎的策論都寫了什麽嗎?我背給你聽——‘元佑臣僚,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恩’、‘元佑臣僚,無論鶴發青春,皆為宵小,棋布要路卻禍國殃民,今家財猶未籍沒、子孫猶未禁錮’、‘熙寧全是,元佑全非,元豐變法,豈可損益’、……”

魏夫人聽完,頓時明白了。

她和丈夫的夫妻情份,如今已所剩寥寥,但既然還是身有誥命的曾樞相嫡妻,魏夫人對於丈夫的政治立場,仍保持著高度敏感的關注。

自官家親政、新黨又被重用後,丈夫曾布雖與章惇、蔡卞一同回朝,身居宰相之位,但自去歲初開始,曾布就在是否清洗舊黨臣僚、是否全盤恢復元豐年間的新法等國事上,與章惇、蔡卞政見相左,矛盾日益激化。

而曾緯的策論之語,那些對元佑臣僚嚴苛打擊、對變法派全盤接受的話,恰是站到了父親政敵的立場上去。

曾布見曾緯垂袖而立、悶聲不語,越發怒意橫生道:“怎麽?不敢說話?你在金鑾殿上敢寫,不敢在自家院中承認?好,我再問你,‘欲與夏人畫河為界、以圖休兵息民,乃雜賃院婦人語’,可也是你白紙黑字寫在策論中的?”

魏夫人聞得此言,更是倒吸一口冷氣。

曾布都知樞密院後,希望宋軍止步於橫山一帶、宋廷與西夏人畫河為界的主張,上至官家,中及文武百官,下至布衣庶民,幾乎都曉得,市井中的說書人、雜劇伶人等,亦常將曾布比作盛唐時不貪邊功、愛兵惜戰的仁義將軍王忠嗣。

“當時在政事堂中,我看著這滿紙荒唐惡劣之語,當著官家的面質問蔡京,如此文章,怎可取為一甲頭幾名,那蔡京故作惴惴地望向章惇,章惇滿面得意地吹贊一通,攛掇著官家取此人為榜眼。我竭力反對,終究無法說服官家。結果,結果卷子拆開,我曾布自己兒子的大名竟赫然其上!這臉打得,當真徹底!”

曾布說到這裏,素來的涵養早被痛心的怒火燒了個幹凈,他再無遲疑,揚起袍袖,一巴掌打在曾緯的面頰。

“你這逆子!今日在殿試策論中,能說你阿父對西夏開邊的主張乃雜賃院婦人語,明日在文德殿上,還有什麽血口噴人的話對我說不出來?”

曾布到底已是花甲之人,急怒攻心,打完說完,竟是一個趔趄。

曾緯顧不得捂臉,忙搶上前來要扶住父親,卻又被曾布一袖子甩開,幸虧曾府機靈的仆從們見樞相暴怒,早已做好了準備,紛紛聚來,左支右架地攙穩了曾布。

混亂間,曾緯雙膝貴地,不再強詞奪理,而是哀求道:“父親莫怒,請父親原諒兒子這一次!兒子恥於以門蔭入仕,苦讀經年,只願堂堂正正地憑文章策論金榜題名,故而,故而,下筆時,揣,揣摩著官家的心思去……”

曾布氣得發抖:“恥於以門蔭入仕?你這是連你大哥的臉也一起打了嗎?你揣摩官家的心思?官家就算執意開邊,又何時罵過堂堂樞密院都知是雜賃院的婦人?這話分明只有那章惇的嘴巴裏,才說得出來!”

魏夫人見兒子越辯越黑,只得一改向來對丈夫的倨傲冷淡的態度,帶著謙卑的姿態幫寶貝兒子救火:“樞相,夫君,四郎不過是曲意制策、求個功名而已,他這幾年給你往來辦事,從未出過岔子。四郎已經二十有三了,今歲偏偏又是蔡京知貢舉,四郎若不在策論中寫得激進些,怎逃得過被黜落的結局?”

曾布喘著粗氣,盯著妻子看了片刻,又轉回去瞪著兒子。

這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好看的眼睛裏,投射出一模一樣的哀戚無奈的目光。

聽到魏夫人方才最後半句話,曾布不知為何,想起當年自己與張氏的事被妻子知曉後,妻子便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喃喃道:“世間最是情傷人,你我怎逃得蘭因絮果的結局。”

曾布覺得心中有塊地方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他在盛怒中,倏地意識到,或許,正是自己一直來的所作所為、排棋布陣,令年輕的兒子也以為,“不擇手段”四個字,乃是步入宦場的必要條件。

曾布長嘆一口氣,搖搖頭,向妻子道:“你老了,忘性也大,你想想,那天他殿試回來,我們問起他寫了什麽,他是怎麽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