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小樹苗(第2/2頁)

“那時正是新年,百官休沐,老夫亦在府中,與子侄過節。前一晚,老夫還與蘇家的孩兒們,邊寫字邊道,無論產自哪一路的紙,落字留墨,或者著上丹青,成為文章詩賦,楹聯畫作,便是佳話雅事。當時仲豫(蘇迨的字)反駁,在紙上寫就文章,未必就是佳話,當年烏台詩案,禦史舒亶和李定誣告他父親的奏文,難道也是佳話?老夫那晚,嗔罵仲豫煞風景,不想翌日,就見到了寫在紙上的、比誣告同僚更甚百倍的罪行。”

“老夫承諾那漢子,定會向太皇太後和官家陳情。太皇太後雖給了老夫口諭,也讓官家在其中一頁上留了禦筆,囑我小心暗查。無奈元祐八年夏天,太後病重,朝中從暗流湧動到爭鬥熾烈,老夫因想留在京城侍奉官家,將心思放在了提防還朝的章惇等人身上,便擱置了此案。”

“未幾,老夫果然與阿兄子瞻一道,被朝廷貶往南邊。我二人帶著家眷,一路顛簸,有一回被從官船上趕下來,丟了許多行李。其中一個書篋浮在河堤處,教老夫的家仆撈了起來,裏頭正是裝著那三頁憑據。”

“去歲末,老夫與子瞻聯袂上書官家,再陳募役法、市易司、導洛司之弊端,我原想著,此一回若官家終究由著章蔡黨徒置我兄弟二人於死地,我只有在死前,將這沒有查出端倪的案子,昭告大庾嶺南北的士人,別無他法。

蘇轍一口氣說到此處,擡頭望向邵清和姚歡。

老人的感慨與愧意之下,透著另一種欣然。

一個當年到了副宰相手中,都沒了下文的案子,如今又有了轉機。

即使它仍要依托曾布與蔡京的鬥法,依托章楶整肅環慶的目標,依托蘇頌對於兩位蘇姓老友的營救之心,才或可讓案情昭然、讓冤魂稍安。

螻蟻草芥般的庶民,要實現正義,須仰仗權力頂層的人物的鼻息,從來都是如此。

“鄧蔡兩家再是權熾焰烈,他們也無法抹去所有痕跡。”

蘇轍對兩個年輕人道。

這一刻,姚歡甚至從老人面上,捕捉到了一絲誠摯又吊詭的笑容。

曾官居副宰的蘇轍,定也品嘗過權力的美味,但他現在,正為強權也有倉惶無措的時候,而喝彩。

老人向邵清道:“方才席間,你說你甚愛子瞻的詞。此刻,老夫心緒,便如阿兄子瞻烏台詩案後被貶黃州時寫過的一句詞,你猜是哪句?”

邵清垂目稍作思忖,問道:“可是那句,‘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蘇轍點頭:“正是。”

……

此後半月,在等待京中訊息傳來之前,出於對蘇轍安全的謹慎,邵清和姚歡,看中了段正嚴那幾個頗有身手的大理侍衛。

正好借著請教學問之名,他們與段正嚴等人離開客棧,借宿在蘇轍建於筠州城郊的“東軒堂”

蘇轍不賣鹽收稅、沒有公務的時候,亦回到東軒堂,給段正嚴和幾個筠州本地士子講授詩經。

段正嚴被蒙在鼓裏,哪曉得自己帶的人是被當作客串保鏢了。

他只道蘇轍特別喜歡他們幾個,竟開了私家書齋來容留。

大理小王子原本就視金錢如糞土,這回一高興,更是成了散財童子。

除了拍著胸脯願意為那對盜鹽的耆長父女交贖銅外,段正嚴還向蘇轍提出了兩項捐贈意向。

為州縣治下建幾座鄉校。

為城外錦江築一處水壩。

姚歡聽聞,心道,真是比小說裏的段譽還帥的好孩子啊,這不就是類似後世建希望小學和基建扶貧的善舉?

蘇轍還在疑心這位端木小公子到底是何來頭,怎地家底如此豐厚,那一頭,上街散步、學習大宋國情的段正嚴,又發現了自己第三個可以花錢的地方。

給馬捐草料。

“這些馬,怎地都體瘦毛暗的,不是吃皇糧的馬麽?”

這日,段正嚴駐足於筠州城的遞鋪前,好奇地問。

在大宋主管一處遞鋪的吏員,被稱為曹長。筠州的曹長已識得段正嚴乃蘇轍新收的弟子,遂客氣道:“它們確實是公家馬,論頭銜,比俺還高哩,走失一匹,朝廷都是要追責的。但是開春後,本路的遞馬錢就沒發下來,所以只能摳著草料喂它們,餓不死,還能跑,就成。”

段正嚴踱去旁邊馬槽裏瞅了瞅,不免心痛。

吃的都是啥呀,還不如大理那些跑商路的馱馬吃得好呢。

小王子正盤算著從衛叔叔們看管的銀箱裏尋個什麽好物件去換些銅錢來,給馬兒們買草料,忽聽馬蹄伴著鈴鐺響。

幾個鋪兵服色的騎士策馬而來,到了遞鋪前,收韁立住。

“急腳遞,京城公物。”

曹長忙迎上去看。

這是……十幾棵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