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不同的旅程

葛蓋一直對他的同鄉心懷愧疚,他一直認為他們之所以背井離鄉,淪為奴隸,遭受種種殘酷命運,是因為他每次告訴自己要忍耐,卻沒有一次忍耐到最後。

他的身材並不特別高大,也沒有能捏碎石頭的力氣,不過他的眼神和耳朵都很好,鼻子也非常靈,手腳可以輕得像微風落葉,在過去他沒有見過比他更靈巧的人。很久以前就有人說他比起農夫更應該當一個獵人,後來說話的人死在冬日,那個人的妹妹懷著不知哪個修士的罪子難產而死,而他連埋葬他們都不被允許——沒有任何一塊土地是屬於他們的。

聽說他們要被賣去異國的那個晚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翻進了修道院的圍墻。

後來同樣的事他又幹了一次,如果沒有白船的人,他可能還會再幹一次,哪怕他知道這次必死無疑,不會再有任何僥幸。反正他們都要進鬥獸場了,不是做角鬥士,而是作犒賞猛獸的糧食,那為什麽不讓自己死得快一點,高興一點呢?只是他從來沒想過,他會對自己的同伴下手,那個人其實沒有犯下什麽該死的大錯,而就在不久前,他還在心中對所有的所謂“主人”施以最惡毒的詛咒。

陸地的影子在天際線若隱若現,強烈的光線穿過窗戶,把房間照得一片通明,葛蓋在桌子後面,看著自己的手指說:“我聞到他的氣味,他是會犯下罪行的人,他好吃懶做,無賴,讓別人頂在他面前,是作為奴隸,他只能做到這些事。如果換一個地方,如果他不是奴隸,如果他身邊是老人,女人和孩子這樣的人,他會做下惡事。他生來就是這樣。”

“你不是他們共認的頭領,”對面的女人說,“你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我看著他們。”葛蓋說,“我總是看著他們。”

“為什麽?”那個女人問。

“他們死了,我能記住他們活著的事。”葛蓋說。

那個女人垂下眼睛,看著她擺放在光滑桌面上的東西,“為什麽一定要自己動手殺他?”

葛蓋安靜了片刻,才說:“為了我的同鄉。他不會改,他會犯錯,然後你們會說‘看,奴隸就是這樣的東西!’,可是其他的人是好人,他們到死都不會想去殺人。他們不是我,我是罪人。”

他等待那個女人的下一個問題,她和身邊的兩個人低聲說了一會話,然後面向他,“葛蓋·桑提斯,擡起你的頭。”

他慢慢地擡起頭,看到面前的女人把蜜糖色的卷發從頭上摘下來,露出底下光滑的黑色短發,接著她低頭一抹眼睛,兩片柔軟濕潤的東西被她投進一旁的水杯,於是葛蓋看到了她真正的瞳色,他張開嘴,瞪大了眼睛。幾乎所有一神信仰為主的國家和地區,他們的教士都會向他們的教民講述黑發黑眼的永世罪者所犯的惡行及他們所受的懲戒,以說明宗教是如何光明正確,雖然這世上仍有許多不虔誠的人,以至於那些惡魔始終不曾絕跡,他們潛伏在每一個陰暗角落,兇殘惡毒,毫無人性,時刻準備殘害良善……因此什伍稅不過給以性命保護人民的教士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罷了。

現在在葛蓋面前,在這條白船上,就有一個遺族人!

這名遺族女子站起來,和她的同伴一起收拾桌面的東西,葛蓋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她說的話:“……你可以回去了。”

“……啊?”葛蓋呆滯地發出聲音。

“回到你的艙室,收拾你的東西,等我們帶你下船。”她說,她的男性同伴已經打開門,轉臉看向葛蓋。

他暈頭漲腦地被押送回艙室,甚至沒發現裏面已經沒有室友,除了他的兄弟正坐在他的床鋪上等他回來。門關上了,他挨著自己的兄弟坐下,兩眼直直地看著前方,等到被擔心地拍打臉頰,他才說:“……怎麽會?”

然而不應該出現卻真實存在的遺族人不止那名年輕女子,這艘船上的遺族人至少五指之數,看到他們的真容,上船的其他人驚叫的有,後退的有,不自覺作出除魔手勢的有,然而那些跟隨著他們,簇擁著他們的孩子臉上卻沒有恐懼,他們不僅不恐懼,仰望他們的眼神還帶上了火熱。

已經在旅途中和這些孩子熟悉起來的女人們悄聲問:“你們為什麽不害怕?”

“我們早就知道了。”那些孩子說。

“可他們是惡魔,是罪人啊!”

“難道我們不都是罪人嗎?”孩子用教經上的話反問,女人們語塞起來,那個自稱來自商人家庭的孩子站在陽光下,張開雙手,風吹動著他的袖子,他的眼睛在陽光下發亮,“罪人又怎麽樣呢?你們看這條船!看他們多麽厲害!我也會和他們一樣,這麽厲害!”

說話的女人退縮了一下,她面前的小惡魔卻不放過她,“你不想當惡魔的仆人,你可以回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