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偽君子(Ⅱ)

瑞貝卡譏諷的笑了笑,毫不掩飾對亞歷山大·傑斐遜的嘲弄。

“這實在是很奇怪,傑斐遜先生試圖將兩個不兼容的概念混淆在一起,一方面把奴隸制歸咎於帝國政府,一方面又譴責帝國當局解放奴隸,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自打耳光?”

“如果我就此認定此人說一套做一套,虛偽透頂,在座的諸位可能不服氣,沒關系,傑斐遜先生的言行還給我們提供了更多證明其虛偽本質的鮮活例子。”

瑞貝卡坐回扶手椅裏,喝口咖啡潤了潤喉嚨,繼續窮追猛打。

“我想大家都讀過傑斐遜先生的另一部著作——《亞爾夫海姆筆記》。”

“在這本散文集中,傑斐遜先生不厭其煩的論證黑奴心智落後,天生就比不上他們的白種奴隸主,並且基於這一觀點堅決反對跨種族通婚,聲稱這是‘違背自然的生物學鬧劇’。”

“既然傑斐遜先生如此厭惡乃至恐懼黑人與白人的結合,又該怎麽解釋他自己家裏就有一大堆黑白混血兒?又怎麽解釋他最寵愛的女奴薩莉·海明斯就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統?”

“如果傑斐遜先生真的反對跨越種族的性行為,真心反感混血兒,將之視為道德敗壞的罪證,為何不把自己身邊的混血女奴賣掉,或者賜予她自由人的身份?”

“如果將來某天,有人曝出傑斐遜先生與他的混血女奴之間存在不倫關系,不知道你們怎麽想,反正我不會感到驚訝——毋寧說這種事情發生在一位偽君子身上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夠了!瑞貝卡!你太過分了!”

喬安忍無可忍,無法繼續保持沉默。

“如果你要指責傑斐遜先生與海明斯小姐通奸,請拿出證據!”

瑞貝卡顯然沒料到喬安會突然發火,縮了縮肩膀,眼中難掩懊悔。

“證據,這……”

“你指責人家道德敗壞,手裏總要有證據吧?”喬安強忍著怒氣追問。

“我暫時還沒有證據,不過傑斐遜先生和那個混血女奴的關系肯定不正常,你注意過他們望向彼此的眼神嗎?我有一種直覺……”

“直覺什麽的,你就別說了!”喬安打斷瑞貝卡的話,“如果直覺能算證據,那麽在一個被迫害妄想狂的眼裏,世上哪有無罪之人?!”

“你與傑斐遜先生政見不同,正常的批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不能無憑無據攻擊人家的私生活!”喬安越說越氣,禁不住提高嗓門,“全憑自己的感覺給傑斐遜先生定罪,這已經不算批評了,簡直就是誹謗!”

“好吧好吧,你說的都對,我認錯還不行嗎?”

瑞貝卡看出喬安是真生氣了,委屈而又可憐巴巴地主動退讓。

“剛才關於海明斯小姐的那部分言論,是我出言不慎,我收回這些話,如果因此冒犯了誰,我可以道歉,但是在此之前發表的那些評論,我不認為自己有說錯什麽,也不強求你們認同我的觀點,真理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還是讓我們交給時間來驗證吧。”

喬安坐回椅子,沒再說話。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傑斐遜校長是他的偶像,滿足了他對“哲人王”的美好幻想。

如果“知識分子階層”存在一個典範,喬安覺得就應該是傑斐遜校長這樣:

睿智,優雅,博學多才,溫和仁厚且長於雄辯,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出身高貴卻又永遠站在平民大眾那一邊,熱愛自由勝過生命。

正是出於上述心理,瑞貝卡對傑斐遜先生的尖刻批評使他特別難受——同樣的話,哪怕是批評他本人,他都不至於這麽窩火。

失而復得的東西總是彌足珍貴,喬安不想因為政見上的矛盾跟瑞貝卡爭吵,更何況她已經為自己那些過分的言論道了歉——雖說並不是十分情願。

沙龍結束後,喬安謝絕瑞貝卡邀請散步,離開白屋莊園,回到自己的寓所依舊悶悶不樂,意氣難平。

他認為傑斐遜校長的觀點貫徹了啟蒙思想家們所崇尚的“天賦人權”,而瑞貝卡出身於貴族家庭,更崇尚“精英主義”,打心底看不起平民大眾的智慧,拒絕承認民眾理應與她這樣的貴族精英享有同等的權利。

傑斐遜先生的論述的確不夠嚴謹,過於理想主義,涉及奴隸貿易的章節自相矛盾,甚至給人留下虛偽的印象,但是瑞貝卡對他的批評也有人身攻擊和斷章取義的嫌疑。

你善待女奴,就懷疑你們私下裏有奸情;你一說要抗稅,就猜測你在謀劃推翻總督,毆打稅吏,你說反對暴君,就斷定你要煽動暴民,搞黨爭,無政府……

這種推理邏輯,好比“小時偷針、大時偷牛”——典型的“滑坡謬誤”。

喬安在書桌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施展“魔法伎倆”加熱後緩緩啜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