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加斯東公爵的委托

仆人這樣大叫,是因為奧爾良公爵加斯東的上半身幾乎都快要被鮮血與血塊淹沒了,他的枕頭與床單上到處都是粘膩腥臭的黑紅色半凝固的東西,他的鼻子咕嚕嚕地從一堆難以描述的黑布丁樣的東西裏冒出泡來,剛才痛苦的喘息聲正是從這裏發出的,但讓他無法遏制地大叫起來的還是加斯東公爵突出的眼睛,它們在眼眶上方搖搖欲墜,像是成熟已久的葡萄,隨時都要從枝蔓上跌落下來,這樣的情景,就算是再勇敢的騎士見了也不禁要顫抖的。

這個仆人並不是加斯東公爵之前的那個貼身仆人,準確地說,自從來了布盧瓦,他的貼身仆人就連續換了四任,而且每一任不是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突然死了,就是在卸職後遇到了各種意外,現在站在公爵床邊的是一個膽大的看門人,鑒於他在這裏每一天都能獲得一個金路易,他就勇敢地來了,並且堅守到現在,但另外有個問題,就是這種人也不免要愚鈍一些,譬如他在發覺公爵的異樣後竟然只懂得站在床邊慘叫。

幸而此時加斯東公爵的第二個妻子,也就是他喜愛並且借重的瑪格麗特·德·洛林夫人的寢室與公爵的房間只有一道墻壁阻隔,她一聽到仆人在叫喊,就迅速地披上鬥篷,沖進了房間,整個過程沒超過一分鐘——自從公爵病重以來,這位夫人就從沒在睡下時脫下外衣,她一邊給了仆人一巴掌,讓他別再嚷嚷了,一邊吩咐她的貼身女仆取熱水和棉布來,另外又大聲讓那個被她打清醒的仆人去叫醒其他人,公爵的懺悔教士、神父、醫生與她和公爵的三個女兒。

幾分鐘後,熱水和棉布都來了,此時公爵身上的床單都已經被拉開扔掉,團在床下,公爵夫人從銅盆裏將棉布絞得半幹,輕柔地覆蓋在公爵臉上,慢慢地擦去那些幹涸的血跡——之前那些黑布丁般的血塊已經用床單先擼掉了,公爵那雙可怕的眼睛也被公爵夫人合攏,並且給他戴上一個絲絨面罩,這樣人們就看不見他現在的可怖模樣了——除了那雙快要跌落出來的眼珠,還有腫脹的舌頭與密密麻麻,遍布面頰與脖子的青斑與水皰。

大約半個小時內,懺悔教士與神父,醫生還有公爵的女兒們都來了,她們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十歲,原本他們還有一個八歲的弟弟與六歲的妹妹,但他們分別在六年前與兩年前夭折,現在公爵沒有男性繼承人,只有一個十八歲的私生子。

只要聽到呼吸聲,人們就能知道公爵先生有多麽痛苦——他的呼吸聲是沒有規律的,有時候長,有時候短,粗重的時候像是鐵匠的風箱,清淺的時候則像是蝴蝶在拍打翅膀,他的呻吟聲一如食屍鬼從九尺之下的泥土中傳來的,細長而又淒涼,每個聽到的人都會從心中油然生出一個念頭,那就是快讓這個呻吟的人去死吧,別讓他繼續遭受這樣的折磨了。

但在那個醫生——那個陌生的,總是戴著一個烏鴉嘴面具,佝僂著腰背的家夥給公爵灌下了一杯猶如沸騰泥漿般的藥水後,公爵就又一次地挺過來了,他握住公爵夫人的手,他的想法從這只緊握的手裏傳到了公爵夫人的心裏,他確實飽受折磨,但他不願意去死,至少不想現在去死,他沒有男性繼承人,等他死了,那麽繼承領地與爵位的就只有法國國王路易的弟弟菲利普,也就是說,他不但敗給了自己的敵人,他謀求的一切還會成為敵人口中的佳肴,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但他的重病並不如人們猜測的只是一種偽裝,他確實病了,幾入膏肓。

在發覺公爵可能還用不到他們的時候,懺悔教士與神父就在公爵夫人的示意下退出去了,在臨離開房間的時候,懺悔教士看到了懸掛在公爵寢室中的一組三聯祭壇畫——他看到的東西讓他情不自禁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公爵夫人注視著那副巨大的木版畫,它來自於佛蘭德斯,希羅尼穆斯·博斯的作品,有三個人張開手臂連接起來那麽寬,一個人那麽高,那位古怪邪惡的畫家在這副奉獻給女子修道院的畫上極盡惡毒的想象,雖然主題依然是常見的宗教題材。

上帝將夏娃交給亞當,世俗間的情樂,地獄中的痛楚……但從伊甸園(上帝與亞當、夏娃)開始,畫面上就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植物與動物,像是巨大的如同建築的花朵,裂開吐出舌頭的有刺果實,長翅膀的魚和三只頭的鳥等等;世俗則被描繪成一個大花園,花園裏滿是年輕的男男女女,他們不著寸縷,姿態曖昧,而且之中變異與扭曲的情景更多,生著許多腳的石榴孵化出的貓頭鷹,戴著鐵頭盔的人魚,騎著貓的女人,更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人類的膚色從青灰色到白色,又從白色到紅色,然後還有全黑到無法分辨眉眼四肢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形的直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