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盛夏程涼

程涼的心情糟到極點。

倒不完全是因為醫鬧,這種事遇到多了除了心越來越冷之外,能調動起來的憤怒情緒反而少了。

他憤怒,是因為林主任的態度——這個迂腐地做了一輩子外科手術的醫生在遇到這件事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保護自己的手。

而且還因為他最後挑釁病人家屬的行為,把他壓在辦公室裏罵了一個小時,明明他自己的脖子還有紅色勒痕,明明他的老婆孩子在聽說這件事後正在拼命給他打電話。

林主任不在乎醫鬧,他只在乎應該用什麽方案治療病人,他只在乎他教的學生有沒有進步。

程涼自認自己這輩子都達不到這樣的境界,結果林主任在被拿刀挾持之後第一件就是教育他,教育他作為醫生這種情況不要強出頭,萬一刺激了病人家屬,對方手裏還有刀。

他說,不值當。

這樣的厚重情感讓他憤怒。

為林主任憤怒。

“為什麽是我?”他問林主任,難得地認真,“您的學生那麽多,資質比我好的也很多,為什麽只有我?”

一直被林主任帶著,給他各種旁人眼紅不來的機會,嘔心瀝血地教他。

而他,卻像一塊頑石。

“比你資質好的人都沒有你簡單,比你簡單的人又沒有你那麽紮實的基礎。”林主任對程涼的問題向來有問必答。

程涼簡單,物欲小,資質不錯,是他能找到的最適合繼承他衣缽的學生。

只是他還沒開竅,他太簡單了,所以他的世界和現實世界有距離,所以很多事情他無法想通也很難真的上心。

“醫生是特殊職業,能碰觸到生死,能看到人性至惡。”林主任脖子上的勒痕紅得刺目,“這樣的職業想要堅持有滋有味的做下去,是需要信念的。”

“有些醫生的信念是救死扶傷,有些醫生的信念是鉆研技術。我到了現在這個年紀,除了救死扶傷之外,剩下的就是教育學生了。”

外科醫生能手術的全盛時期並不長,一代代傳承,讓年輕人少走彎路,是林主任現在的重點。

“你得找到你的信念。”林主任最後留下了這麽一句話。

結果程涼的心情就更糟了。

他明年就三十歲了,可他還是找不到他的信念,連信這個字都不知道在哪裏。

只覺得煩躁,和病人溝通煩躁,醫院人事煩躁,帶學生煩躁,每季度的評選煩躁。

經歷過下午那樣的事,晚上還得正常上班,更煩躁。

“這是手術中可能會產生的問題列表,這是手術後可能會出現的後遺症。”程涼用筆點著術前溝通告知書的條例,一條條地讀給盛夏聽。

“有問題隨時問我。”他讀到一半發現盛夏異常安靜,強調,“在這張紙上簽了字就默認你都了解並且認同上面的風險自願手術的。”

盛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是沒開口。

程涼定定地看了她一會,低頭又繼續開始自己宣讀過無數次的術前溝通。她那個朋友比她正常多了,把幾個看起來很可怕的字眼反反復復地問了好幾遍,出去的時候臉都白了。

盛夏看起來太鎮定,甚至有點心不在焉。

“簽字吧。”一張紙讀完不需要多少時間,既然病人自己都並不在意,他也提醒過了,就夠了。

程涼又開始煩躁。

“程醫生。”盛夏卻沒有接過筆,擡頭看他,終於開了口。

他們為了看告知書坐得很近,盛夏一擡頭差點碰到程涼的下巴,頭發絲直接戳到了他的臉。

程涼的辦公椅不著聲色的往後滑了半步,客氣有禮的:“有什麽問題?”

原來不是不問,而是要把問題都放到一起問。

程涼也不知道是應該松口氣還是提口氣,他印象裏盛夏不是難搞的病人,但是今天的醫鬧讓他本能地草木皆兵。

“像我這種情況。”盛夏邊說邊斟酌措辭,“就是一個人在外地,父母親人都趕不過來的情況下做手術,是不是也可以委托朋友簽字?只要簽一份授權委托書就行了?”

程涼的簽字筆在手裏轉了一圈,微微蹙眉:“是的。”

這問題問得太像是挑事的前奏了。

他之前的惻隱之心白動了,這人還吃了他一個橘子。

盛夏安靜了一瞬,她在猶豫還要不要繼續問,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閑事了。

“那麽……”她還是開口了,“像劉阿姨這種情況,如果找個她信得過的人來簽字,是不是也是可行的。畢竟劉阿姨現在是清醒的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這是她昨天上網搜術前溝通流程之後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劉阿姨如果在手術全麻的狀態下出現意外需要家屬簽字的話怎麽辦?她的家人,哪一個是真心想要救活她的?

程涼長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