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殷先生“獲救”的時候,日已暮。

而且,他已錯過了兩頓正餐——說起來,殷先生活了二十好幾年,卻從沒有一天餓過肚子——他以為自己是餓過的,比如加班太專心而忘記吃一頓飯,回過神來發現肚子空空的那種淺薄的饑餓,馬上就能得到滿足的饑餓感。

和現在不一樣。

從沒餓過肚子的人是很體面的。

從沒餓過肚子的人卻是從未知道餓肚子的厲害的。

沒餓過肚子的人認為最大的空虛是心靈上的幹涸,是寂寞的情懷。而當一個人真正餓過了,才知道什麽空虛都沒有胃部空虛來得尖銳而迅猛、纏綿而悱惻。那是海水一樣淹沒的潮浪,是滔天的無力感,將你身體抽空的同時卻又把洶湧的食欲將你四肢百骸填滿。

比餓更可怕的,是又冷又餓。

這是正月的山裏啊。

他為了幹活方便,又仗著年輕體壯,穿得少,要是一直幹活走動,倒也不覺得冷,但是躺在泥潭裏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寒冷的侵蝕是可怕的,切膚的,入骨的。

相思入不入骨不知道,寒氣是一定能入骨的。

那種冷就像是骨頭被敲了一道縫,裏頭被塞了冰塊,炊煙裊裊似的冒著寒氣。

直到此時此刻,體面尊貴的人才能理解為什麽都說“溫飽”才是人類最重要的需求。

沒了這兩樣,人比畜牲也高貴不了哪裏去。

只是殷先生的意志總是比常人要強大一點,他並沒有過分失態。又或許是因為他忍受饑寒的時間還不算長——只是大半天而已。雖然大半天的饑寒交迫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生一次的極致體驗。

他自然不會露出那個“等了一百年的惡魔”那樣卑微的姿態,但辛桃馥能清晰看到,當自己出現的時候,殷先生眼裏的光。

殷先生眼裏有光,在黑沉沉的夜色裏幽微如螢火。

他雖然滿身泥濘,姿態狼狽,但奇怪的是他那種穩如泰山的氣度仍在,他那張印象派油畫似的笑臉仍在,他那輕聲低語的魅力仍在。他只用那樣的氣度、那樣的笑臉、那樣的嗓音柔柔說:“你來了。”

他沒有那個惡魔的憤怒,也沒有那個惡魔的感恩,更沒有那個惡魔的卑微。

他似乎仍是殷先生。

辛桃馥臉上露出焦急、緊張和關切——依舊是他慣用的三分演、七分真。他是真的關心殷先生的安危的。

而且,他也對殷先生有著幾分真情實感的“愧疚”。

是他故意把殷先生晾在這兒大半天的,為的就是演一出虛偽又卑劣的“英雄救美”。

他是多麽卑鄙無恥的小人啊。

辛桃馥扶起殷先生,讓殷先生大半的重量搭在自己的肩上。

他的肩膀和殷先生比起來是那麽瘦,那麽薄,殷先生在他耳邊輕聲說:“別到時候把你也摔了,還是叫兩個人來吧。”

辛桃馥皺起眉,說:“你別瞧不起人。再說,先生在這兒一直躺著也不行,著涼了可怎麽辦?”

他肩負著殷先生的大半體重,一腳深一腳淺、猶如烈士匍匐似的吃力,將殷先生帶回小築之中安置。

辛桃馥一邊扶著殷先生,一邊嘴裏念叨著:殷先生中午沒回來,辛桃馥也沒想太多,因為殷先生是帶著便當出門的。待晚飯時間過了許久也不回來,辛桃馥才擔心起來,給殷先生打過了個電話,才發現殷先生手機落在小築裏了。他便拿著手機出來尋人。

殷先生似乎已沒什麽力氣,只是垂著眼,嘴角卻仍微微勾起,保持他標準的笑容,仿佛在反過來安慰焦急的辛桃馥。

辛桃馥知道自己決不能露餡,必須表現出對先生的百分一百的關懷,所以才比平日還緊張。

殷先生卻是比平日還脆弱,此刻竟似琉璃一般,從頭到腳裹著一層易碎的透明感。辛桃馥待他竟也不禁如易碎品般輕拿輕放。

“先生衣服臟了,先去洗個熱水澡吧。”辛桃馥說。

殷先生卻緩緩說:“你是煮了粥嗎?”

廚房裏飄出一股淡淡的肉粥香氣,勾動著殷先生被饑餓侵占的神經。即便是再竭力地保持風度,殷先生此刻還是一個餓壞了的人類。

辛桃馥忙先去廚房給殷先生舀了一碗粥,招呼他慢點兒喝。

殷先生卻不必他這樣吩咐,饒是餓得眼冒金星,世家禮儀卻仍似刻在他的DNA裏,優先級比饑餓還高地統治著他的言行舉止。

他用勺子一勺一勺、用嘴巴小口小口地抿著飄香的肉粥,就像不曾挨餓一樣。

——只是,他寧願頂著渾身泥濘不洗澡也要先吃一碗粥的選擇已經透露出他對食物的渴望已超過對風度儀態的維護。

辛桃馥也細心地察覺到殷先生的“色厲內荏”,也許殷先生只是用最後一分力地在辛桃馥勉力維持高級紳士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