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3頁)

她厭倦了每天都做帽子,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費霓想起方穆揚,也評上了先進,她決定去醫院看看她的同學。

在和方穆揚做同學的時間裏,費霓並不喜歡這個人。那幫子弟裏,他其實是最有平等意識的。別的子弟嘲笑工人家庭的孩子沒見識,讓方穆揚別跟他們一塊混,他能直接把話頂過去,說我太姥爺當初也是個撿破爛的,最純正的無產階級,你跟這兒看不起誰呢。他整天以撿破爛的重孫自居,讓人忽略了他父母的職業,他的姥爺曾是大資本家,他爺爺是大儒,往上翻五輩,都是有名有姓能上教科書的。

他認為大家都是一樣的,但其實並不一樣。雖然方穆揚的衣服時常有窟窿,遠沒費霓的衣服幹凈整潔,甚至他爸媽為了讓他體驗生活,連派發的零花錢都比不上費霓,但他可以跟這個國家最好的畫家之一學畫,教他拉琴的是樂團的首席,他能看到特供的內部電影、內部雜志以及各種外面的禁書,去只對少數人開放的友誼商店買東西。

這種特殊化只持續到方穆揚小學畢業,他的父母被劃了右派,他也成了右派子女,並沒人因為他太姥爺曾經從事拾荒行業就把他劃歸無產階級。

方穆揚不再強調他來自普通家庭,普通家庭成了他高不可攀的對象。

方穆揚和費霓一樣也有一哥一姐,兄姐都比他幸運,沒怎麽被波及,哥哥在核研所工作,屬於緊缺人才,姐姐廢除高考前已經在讀大學。而他成分不好,不能上大學,不能當兵,不能進廠,初中沒畢業就下了鄉。

轉機出在半年前,方穆揚休探親假,因為無親可讓他探,暫住在別的知青家,正趕上特大暴雨,倒了許多小平房,他在大雨裏救了好幾個人,自己卻被砸傷。

他因為救人成了先進,還上了報紙。

費霓和以前的同學去看他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隔著好幾層人,她連他的臉都沒看清。

這次費霓去醫院,買了桃酥當禮物,她本來想剪幾朵花帶過去,又怕人說她搞資產階級情調。

病房比她想得要冷清得多。

這個城市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英雄,不可能每個人都記著他。他原先在的醫院病房太緊俏,上個月轉到了這家小醫院,自己住一間。

病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他的女朋友不在。費霓得已近距離看清方穆揚的臉。她本來想把桃酥送給他女朋友吃,但她來了半小時,也沒發現他的女友。她聽人說,方穆揚的女友是工農兵大學生,這個推薦入學的名額是方穆揚讓出來的。

費霓並不信這種說法,她不信方穆揚這種出身在救人前會有人推薦他上大學。

費霓問護士這段時間有人常來看方穆揚嗎。

護士說沒有。

她又問方穆揚的女朋友呢,護士說沒聽過他有女朋友。

費霓猜,應該是掰了,要是有感情,就算工作日忙,周末也該來看看。

很明顯,最近這段日子,護士也對他疏於照顧。他的頭發和指甲太長了,胡子也該刮了。

她想起那個評先進上大學的女孩子。

第二天,費霓再來看方穆揚,帶了兩把剪子,一大一小,給他剪頭發和指甲,用她爸的刮胡刀給他刮胡子。她還帶了海鷗牌洗發膏,用醫院的臉盆幫他洗頭發。水不小心濺到他的眼睛,她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做完這一切,她又用香皂水浸了毛巾,幫他擦臉。他又變得好看了,雖然這個年代,一個男人長得好看,沒有任何用處。她告訴護士,她之所以來這裏,是被方穆揚的英雄事跡所鼓舞,她願意盡一切努力幫他醒過來。

從此以後,費霓每天下班就去醫院裏做好人好事,周末也去。她實在太想進步,太想當先進,太想上大學了。

為了看上去進步,和小布爾喬亞徹底劃清界限,這幾年她沒給自己做過一條裙子,連頭發都剪短了。

沒人比她更希望方穆揚醒過來。

聽說植物人也需要交流,費霓每次去都給他讀書。都是一些很進步的書。她把自己栽種的花移植到小花盆裏,再用自行車運過來。病房窗台上都是她種的花,各種顏色的長壽花。

漸漸醫院裏的護士都知道了她。知青辦派人來看方穆揚,費霓正在給方穆揚讀書,醫院領導向知青辦的人介紹了費霓的感人事跡,大家都很感動。但她的照顧沒有取得實質性成效,還是沒有評先進的資格。

來看方穆揚的人不多,有兩個漂亮女人令她印象深刻。

一個是他的姐姐,臨走前拿出兩百塊錢給她。費霓說她不要,能夠照顧方穆揚這種英雄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她說得很真切,對方信了,好久才對費霓說:“他能有你,真幸運。”

費霓覺得現在躺著的方穆揚一點兒都不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