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2/3頁)

“害他?”

厲勁秋不能理解,他抓住多愁善感的鋼琴家,帶他走到視線絕佳的位置。

“你看,貝盧明明很喜歡。”

他們從後台清楚看到前排的貝盧,他坐在輪椅上,專注凝視鐘應,微張著幹枯的嘴唇,似乎在隨著節奏顫抖。

他喜歡這樣的音樂,哪怕偶爾音調陰沉、沖動,他蒼老向往的表情,渾濁眼珠裏透出的渴望,都明明白白說著:他喜歡。

多梅尼克心裏擔憂,充滿害怕,又無可奈何。

雖然調子太激進、又是C小調和降B大調的混奏,但是,貝盧喜歡,看起來也許可能應該……問題不大?

他懸吊的心放下一半,不斷安慰自己,總算平靜下來。

然而,他正要離開後台回席,馬上就被厲勁秋捉住了。

“不留下來聽聽,這首新鐘的高潮嗎?”

“還有高潮?!”

多梅尼克又害怕了。

管弦樂漸漸由強到弱,歸於安靜,只剩下了鐘應堅定的琴音。

屬於獨奏樂器的華彩,隨著他修長手指狠狠重拂琴弦,變換成了錚錚旋律。

那不是配合《金色鐘聲》,即興演奏的枯木逢春。

而是沈聆曾為戰亡將士重譜的《戰城南》。

弦聲陣陣,淒厲哀婉,修長手指拂過十根琴弦,演奏的樂曲即使配上詞句,在遙遠的意大利,也不會有多少人懂得其中深意。

但是,音樂能讓他們懂。

十弦琴聲聲哀鳴,如鴉盤旋。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貝盧仿佛聽到來自記憶裏的烏鴉嘶叫,十六歲的他和父親走在雨後的青石板路上。

父親憂慮的對他說:“日本人占領了清泠湖,生意沒有之前好做了。他們都是些無賴。”

“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去?”他焦急問道。

父親看了看前路,說:“等去見過了清泠湖最好的琴家,問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去意大利發展,我們就回去。”

十六歲的貝盧,厭惡中國的一切。

他記得自己皺眉輕蔑問道:“他是誰?能有米凱蘭傑利的鋼琴彈得好嗎?”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笑。

舞台上淒厲弦聲,替逝者發聲。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貝盧記得自己很不高興的走進了中式陰沉院落,見到了永遠不可能習慣的高腳凳、小方桌。

“遺音雅社”這個地方,他常常聽父親提到。

他學過簡單的中文,“遺”代表著丟失、死人,不是什麽好名字。

可他父親念念不忘,甚至親自登門。

貝盧記得,他隨父親和翻譯,擠過狹窄走廊,感受到更加濕潤陰沉的空氣。

忽然,傳來了幾聲淒婉琴聲,令他呆立當場。

中式寬敞院落,坐著兩個陌生男人。

一人穿著襯衫長褲,梳著紳士一般的短發,專注聽琴。

另外一人卻是一襲月白長衫,劉海溫柔垂落耳畔,擡手撫琴,修長手指幾個起落,就傳來了貝盧此生難忘的旋律。

他聽不到殘雨滴落石板的聲音,聽不到襯衫年輕人嬉笑點評。

偏偏能聽到翻譯聲音諂媚的告訴父親:“沈先生一手十弦艷絕天下,舉世無雙。”

鐘應手指猱弦,琴聲隨之婉轉。

——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貝盧感受到溪水蘆葦,還有中國特有的茶香。

他忘記了翻譯和沈聆說的什麽話,卻記得襯衫年輕人憤怒呵斥,要趕他們離開。

沈聆無奈的阻止,說出了他記憶至今的唯一一句:“致遠,不能如此無理。”

父親還沒能詳細講述意大利對於音樂的重視,門外就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

身穿日本軍裝的隊伍,奔襲而來,身邊還有偽軍大聲用中文喊道:“沈聆在這兒!”

琴聲伴隨著他的回憶,更加的悲戚哀傷。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而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沈聆在貝盧面前被日軍抓走,襯衫年輕人急切地追出門外。

沈家宅院瓷器、茶碗砸得粉碎,貝盧親眼見到小方桌上擺放的銅器,憑空消失。

然後……

然後,他聽到父親語氣興奮又迅速的告訴翻譯,“我想見沈家家主,我是意大利人,可以保證沈先生的人身安全!”

他們是來請沈先生去意大利的。

最後變成了說服沈家老爺,相信他們能為沈聆脫罪,相信他們可以為沈家保護貴重財物。

貝盧的記憶模糊了。

但他還記得沈家蒼老的家主,幾次拒絕之後,終於妥協般帶著幾大箱古董收藏品登門。

因為沈聆入獄之後,日軍次次前來搶奪、鬧事,逼迫老爺子給沈聆寫信,威脅要把沈家全殺了,勸說沈聆為日軍演奏。

沈家無路可走。

十弦雅韻,弦弦急呼,為逝者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