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第3/4頁)

致心的聲音柔和,出聲講述著鐘應熟悉的內容。

沈聆最後的日記,期盼著遺音雅社重聚。

他用的是豎排繁體,對於致心這樣從小學習漢語、學習中文的日本徒弟來說,讀起來輕而易舉。

寧明志的視線模糊了,耳朵卻清明。

他感受不到手腳的存在,仿佛軀體都被抽走了靈魂,只能感受到眼眶止不住的淚水。

沈聆的最後一篇日記,竟然惦記著雅韻,惦記著去美國的友人,都沒有提及他半個字。

短短的紙頁翻過,沈聆存在的痕跡並沒有完全消失。

因為,在那篇日記之後,是半份手稿,致心沉默的停了聲音,而遠山視線詫異。

“鐘先生,這是什麽?”

他不禁出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鐘應遙望投影屏,嘆息說道:“這是沈先生去世時,正在撰寫的手稿。他還沒能完成,就去世了。”

那本份手稿,寫的是載寧學派內門弟子能夠一眼看出的譜錄。

以漢字偏旁部首般記載的文字譜,混雜著他熟悉的指法,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腦海裏立刻就能回蕩出十三弦箏奏響的旋律。

遠山求證一般,低聲問道:“這手稿上寫的曲譜,可是《黃泉》?”

“《黃泉》?”

鐘應勾起苦笑,眼前沒能完成的手稿,是沈聆臨終前想要再次更改的《猗蘭操》。

“如果說,這首樂曲就是送沈先生親赴黃泉的樂曲,那可真是沒錯。不過——”

鐘應憐憫的看向遠山,“它叫《猗蘭操》,是沈聆先生從漢樂府曲譜中重新編制的新章,也是寧明志不斷祈求我們奏響的樂曲。”

求鐘應、求樊成雲、求林望歸,求每一個來到日本的中國人,不斷重復的麻痹他癡心妄想的《猗蘭操》。

那是寧明志誤以為的友誼,更是令沈聆痛徹心扉的古曲。

鐘應盯著那半份手稿,感慨道:“《黃泉》倒是好名字,猗蘭黃泉,恰如其分。”

他輕松悠閑,遠山卻如遭雷劈。

眼前寫成於1947年的手稿,每一段指法都與載寧學派秘而不宣的譜錄一模一樣。

師父說,那是日本古代的神秘樂譜,那是神仙留下來的樂章——

《黃泉》《天降》《根堅》《禦山》,曲曲皆是記載於《古事記》上,由載寧學派繼承發揚!

可是,他以為的神秘樂譜,似乎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這如果是《猗蘭操》,那麽——”

他還沒能問出《天降》《根堅》《禦山》,旁邊呼呼的低喚,打斷了他紛亂的思緒。

年輕的弟子,轉過視線,就能見到自己的師父瞪大了一雙眼睛。

渾濁雙眼不停流淚,嘴唇顫抖張開,無聲無息的呼喚他們的注意力,就像平時一樣,說著:快念給我聽!

遠山收起一腔懷疑,恭敬的遵從師命。

“師父,投影上是半份手稿,上面、上面寫的是《猗蘭操》的指法……”

散托擘抹,挑勾剔打。

遠山越是念出來,越是紅了眼眶。

他跪在寧明志的輪椅旁,將這些豎排繁體的漢字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從他的音樂天賦裏感受到——

這首樂曲,遠比《黃泉》精妙!

然而,如此精妙的樂章,斷在了最後一個歪曲顫抖的復雜“摘”指上,似乎書寫之人忍耐著極大的痛苦,最終無法繼續下去。

驟然脫力的筆鋒,宛如一位琴家失去時倒下的身軀。

遠山心口隱隱作痛,不能平靜如常的對師父說:這手稿已經結束了。

他年紀輕,拜入載寧本家也不過十六年光景。

但他能從這樣的手稿和師父小心翼翼收藏的樂譜之中,知曉曾經的往事。

師父心心念念的靜篤。

是一位中國的曠世奇才,他為載寧學派研究了《古事記》的樂章,成為了載寧大師此生無法忘記的摯友。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人。

也許是沉默寡言,對日本傳統音樂抱有尊敬的人。

也許是天資聰慧,能夠從文字寥寥的書冊裏發現日本音樂魅力的人。

現在,面對眼前最後半份手稿,最後顫抖消失的文字,他終於認識了這位偉大的先生。

這就是靜篤。

這就是臨終之前忍著病痛,一字一字寫下遺音雅社最後的手稿,將腐朽身軀碾碎成墨跡的靜篤。

“……”旁邊低聲的呼吸,帶著急促的催促。

然而,遠山渾身顫抖,跪了許久才回應道:“師父,已經沒有了。”

他淚如雨下,終於明白了指法古老獨特的載寧學派,《黃泉》由何而來。

他也終於見到了一束微弱燭火,如何在遙遠中國的戰亂年代,燃燒掉全部靈魂,悄無聲息的熄滅。

和室之中沉默寂靜,載寧學派最後的秘密,在投影的照片之上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