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省三千

蓮池上,碧波蕩漾金光。

扶欄邊擠滿白袍學子,像一群探頭探腦的白鷺鷥。

少皇離開之後,氣氛顯而易見地活躍了許多。說來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氣極好,但無論多麽調皮的學生,在他面前也會不自覺變成鵪鶉。

今日,光風霽月的大君子不慎被卷入話題中心,眾人自然是亢奮不已。

聽著一聲聲刻意壓低的“大公子”、“救美”,顏喬喬忽然感覺身上的大氅有些燙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聲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張被罵作紅顏禍水的臉,性子不穩重不端莊,說話口無遮攔,學業不上心,氣跑過夫子,暗算過執事,對待追求者態度惡劣……滿身罪行實在是罄竹難書。

而公良皇族向來高潔,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謫仙中的謫仙。他和她,本該隔著萬丈紅塵、滾滾俗世。

顏喬喬心中暗想,日後萬萬不可再玷汙人家。

*

春宴自是被攪散了。

一眾學生擠眉弄眼下了樓,繞著觀水竹台離開碧心台,返回昆山院。

青衣女官將相關證據轉交給院中執事,然後與方臉侍衛一道護送顏喬喬返回她居住的赤雲台。

韓崢被留在原處聽訓,顏喬喬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重重釘在她的後背上,像兩枚陰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昆山院的雲霧陣,不適感終於消失。

她知道他憤怒,他委屈——他素日與她關系不壞,今日分明也沒做什麽,她卻不依不饒,惡意滿滿。

他覺得自己無辜,可前世她又做錯了什麽?

他欺她、辱她、殺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無辜!

她記得,前世這一日,他也曾眸光隱忍,啞著嗓子問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記得,事情發生之後,他沉穩善後,安撫她、照顧她,認真許下一生。接下來的日子,他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並沒有任何要脅的意思。

他待她極好,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離開昆山院之後,他請他父王正正經經向青州提親,禮單拉了幾丈長。

韓崢本就是數一數二的郎君,昆山院中暗暗心悅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

郎才女貌,竹馬青梅,任誰來看都是天賜的好姻緣。

顏喬喬沒有理由拒絕。

她不愛他,可是這世間的夫妻,又有幾對是真正相愛的呢?

那時候,她是想好好與他共度一生的。

……

顏喬喬想著心事,只覺晃眼便走完了長長的台階,來到自己的小院前。

昆山院分十八台,她居住的台地種滿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開著大團大團的枝頭花,遠望就像燃燒的晚霞,故命名為赤雲台。

赤雲台住了幾十名女學生,每個人有獨立的院子。

顏喬喬頷首謝過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對著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會兒神,目光緩緩掃過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書室——書室於她而言,就是擺設。

夫子每次留下課業,她都會在堂上潦草趕完,絕不帶回休息場所。倘若實在趕不完,那幹脆就不寫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處。每次催討課業時,平日渾渾噩噩的夫子總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獨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並不是把課業忘在了赤雲台。

真是令人頭疼的冤孽!

一陣寒風打著旋從屋檐撲下來。

顏喬喬打了個哆嗦,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經歷這麽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為課業煩愁其實也是幸事。

她擡手掩住哽咽,疾走幾步越過庭院,踏上屋前的長廊。

木扇排門半敞著。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臨出門時的模樣——天真爛漫、渾不在意,以為這一日與平常每一個普通日子沒有任何區別。

之後呢?

記憶變得破碎。她隱約記得韓崢在淩晨時分,將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來。

她記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著賬頂,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麽也沒想;她記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來的信,又麻木地回復了他——佯裝無事發生,粉飾太平。

顏喬喬咬住唇,喉間隱隱溢出的嗚咽就像一只受傷的獸。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殺害時,是否和她瀕死時一樣痛?

他們一定更加焦灼,因為他們還要擔心身處韓崢宮中、無依無靠的她。

下唇傳來刺痛,她咬破了唇,溫熱的血液緩緩淌過下頜。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韓崢!

這一世,無論她如何報復,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陣寒風刮過滿樹紅雲,拂起她的烏絲。

身上倒是絲毫也不冷。

她低頭,怔怔看著暖絨絨的大氅。

這一世,已經變得不同。

她擡起手,小心翼翼攥住這件厚實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鮮活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