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無可戀

“……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昆山院院長“唰”一聲將長長的紙帛抖落到底。

隔著一道簾幔,公良瑾與顏喬喬同時呈現出恍惚之態。

“少皇瑾啊少皇瑾。”院長笑眯眯地湊近了些,面目慈和地問,“你這是找人寫三千字打發我,還是命人寫三千字打臉我?”

公良瑾堅強微笑:“……都是學生的錯。”

話一出口便覺不妙。院長方才的怒吼仍然余音繞梁,這一認錯,豈不是雪上添霜?

果然,老頭子的臉瞬間陰森得直滲黑水:“錯?!錯在何處!哪怕你有半個字反省呢?!!!”

咆哮聲幾乎掀動了簾幔。

顏喬喬的手指不自覺地揪住華貴的大帳,心臟似秋風中的落葉,瑟瑟直發顫。她把雙腳悄悄踮起,腳尖在厚重的深青地毯上碾了又碾,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即刻逃離昆山。

‘結、結尾那裏應該能有一兩句反省……吧?’她弱弱地想。

公良瑾勉強維持住周身溫雅,出於對顏喬喬底線的信任,他出言安撫道:“老師息怒,卷末當是有反省的。”

“喔,是——嗎?”院長把音調拖得老長老長。

顏喬喬繃直了脊背,心臟懸到了大梁上。

肯定有,必須有!她再困、再不著調,也得有基本的節操。

沒錯,肯定是反省過的。

紙帛發出清脆的“嚓嚓”聲,手指“刺”一下落在滿紙溢美之上,利落地往下劃拉。

“玉樹臨風……”

“才高八鬥……”

“叱咤風雲……”

公良瑾:“……”

顏喬喬:“……”

終於,手指一頓,院長緩聲念道:“吾、之、過。”翻起眼皮,瞥公良瑾一眼,呲開滿嘴黃牙,“誒嘿,還真有了。”

公良瑾忍住扶額的沖動,淡定頷首,洗耳恭聽。

“清風朗朗,明月高潔,實不該汙之瀆之,有害君子之聖名?”老頭子越念越慢,語調越拔越高,眉頭越皺越緊。

大約是吊著一口“看看他還能玩什麽花樣”的陳年濁氣,院長一字一頓,繼續往下,“勞動金尊玉貴之體,危礙日理萬機之軀。吾之過,萬死不能贖也?”

念到最後,已不是一句簡單的‘陰陽怪氣’足以形容。

公良瑾:“!”

顏喬喬:“!”

不,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為——玷汙少皇名聲、勞煩少皇為她出頭、害得少皇吹了冷風。

真不是抨擊院長罰殿下寫自省書!

她要是現在跳出去自首……孤男寡女,藏身內殿……恐怕殿下危危欲墜的風評更要雪上加霜。

顏喬喬淩亂又仿徨。

“寫得不錯。”院長點頭,輕飄飄問道,“誰寫的?”

公良瑾拱手垂眸:“與他人無關,此事都是瑾之過,任憑老師處罰。”

肩上的傷滲出血,他仍端端正正擡著雙臂。

院長盯住他的肩膀,怪笑兩聲,道:“沒事,沒事,小事一樁。走了,好好保重貴體,咱們來日方長!”

“……恭送老師。”

送走小老頭,公良瑾踏入內殿。

這是顏喬喬第一次在謫仙臉上看到“生無可戀”和“四大皆空”。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湧到唇畔,一句比一句更尷尬。

半晌,公良瑾微笑:“……”

顏喬喬回以微笑:“……”

寂靜如死氣一般蔓延。偌大殿堂中,空氣一點一點消失無蹤。

*

顏喬喬忘了自己是如何挪動雙腳移出清涼台的。

她只記得回過神時,人已經站在那條能夠看見殿下撫琴的雨花石山道上。

身邊偶爾躥過行色匆匆的學生,顏喬喬恍惚片刻,突然想起今日下午的經義課萬萬不能缺席。

徐夫子每堂必點名。

這門課,從前最令顏喬喬頭疼。

經義課講授的是前輩高人總結的吸納靈氣淬煉自身之術。對於無法感悟道意的顏喬喬來說,每次上經義課,感覺如同在死記硬背人類尾巴的七十二種使用方式——她也得先有個尾巴啊。

如今倒是有尾……道意了。

顏喬喬拍了拍昏沉的腦門,前往專職傳道教學的勤業台。

昆山院十八台地中,勤業台占地最廣,風光最為獨特。成排的二層黑木樓規格一致,分布整齊,遠遠一看感覺就像在逛棺材鋪。

顏喬喬在人群中挑了個熟面孔,跟著對方爬上一座木樓,摸到後排臨窗處,趴在黑色雕花實木幾案上打瞌睡。

眯瞪片刻,後背忽然被人用筆杆戳了戳。

“昨晚沒事吧喬喬?”一道溫柔細弱的聲音飄進耳朵。

顏喬喬懶洋洋支頤回眸,看到一張清秀白凈的瘦長臉。

孟安晴。

孟安晴父親與顏喬喬父親曾在年少時義結金蘭,顏父繼任南山王之位後,孟父一直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副將。十年前孟父戰死,孟母病亡,南山王將這名孤女接回王府,當作顏家的表小姐養大,顏喬喬赴皇都入學,也捎帶上了孟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