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世俗之欲

天色明暗交接之際,蓮燈未起,山石、樹木、建築皆像模糊的陰影。

顏喬喬一路直奔而來,氣息尚未喘勻,拍著清涼台大門,邊咳邊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緒攪成了一團亂麻,這一刻,渾然顧不上白日裏讓她丟光了臉的玉堇膏、木槿花,只心急如焚,擔憂著大哥的狀況。

不過片刻,便有人打開了門。

只見那道清瘦頎長的身影大步踏過中庭,直直朝她走來。

“殿下、殿下!”

顏喬喬情急之下,將顏青白日反復叮囑的規矩禮儀全然拋到了腦後,奔上前,顫著雙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淚花,嗆咳得厲害,來不及勻過氣便急切道明來意:“我要車,咳,要人,我得下山……”

他擡起手,輕輕覆在她顫抖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後極自然地揚起寬袖,半攬住她的背,一面輕拍止咳,一面帶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備車。”

他一瞬遲疑也沒有,當即發號施令。

語氣沉穩鎮定,身旁的人不自覺地加快了動作,卻又絲毫不會忙亂。

踏過雨花石山道,馬車已等在盡頭。

顏喬喬搭著公良瑾的手登上車廂,甫一坐定,馬車便順著後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說,下山需要時間。”他並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對面落座,“是顏世子的事?”

顏喬喬大口喘著氣,用力點點頭,然後擡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極為精致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氣質卻溫潤而穩重,沉沉的,令人無比心安。

就好像,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緒不自覺地平穩下來。

“是這樣的,殿下。”她邊說,邊整理著思緒,“林天罡圖謀不軌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謀助他往我杯中下藥麽?”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實了一名叛徒,名叫顏文溪。搜查顏文溪住處時,找到了筆跡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與林天罡合謀害我之事。顏文溪招認,給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帶著孟安晴的畫像問過驛信館,館中夥計認得孟安晴,說她總是在昆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證物證俱全,顏青卻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為她的應對毫無破綻?”

顏喬喬點頭:“孟安晴平日的表現無懈可擊,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慘,於是我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然給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讓她與驛信館夥計對質。”

“你如何又識破了她?”他問。

顏喬喬定定神,將金蟬蠱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說到那個輕笑的女聲時,她不自覺地縮起了肩膀,簌簌發顫。

那麽濃郁的惡意,僅聞其聲,便已足夠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顏青此刻不知面臨何等兇險,她眸光黯淡,聲氣低弱下去:“大哥只聽了前半段,若是對孟安晴放松警惕……”

“不必太過憂慮。”公良瑾道,“顏青護短,孟安晴既有害你的嫌疑,他不會輕信。”

顏喬喬:“……?”

白日殿下一口一個“顏世子”,君臣之間禮貌客套,就像兩個無情的身份殼子。而此刻說起顏青,殿下卻像是在提一個熟識的舊友。

顏喬喬其實覺得顏青那不叫護短,他就是自尊心過剩,特別死要面子,他身邊的人若是受了欺負,他就覺得是在打他的臉。

她點了點頭,道:“是我想岔了。因為蘇悠月是個壞人,我便下意識地認為,被她屢屢陷害的孟安晴是個好人——誰說壞人就不能陷害壞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問:“顏文溪不曾給孟安晴寄信麽?”

顏喬喬搖搖頭。

她也不明白為什麽孟安晴不許顏文溪給她回信,而是數年如一日地單方面宣泄怨毒。

顏喬喬心緒復雜難言,她抿住唇,垂下腦袋:“殿下,我判斷這件事情時,又受了前世經歷的影響……”

他略微傾身,探過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責。”他告訴她,“僅憑‘他人來信’,並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關好友清白,謹慎並不是錯。”

他認真說著話,一時忘了收回那只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著她的肩,因為手大,將她的手臂也虛握在掌中。

話音落,他立直身軀,收回了手。

顏喬喬後知後覺發現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涼意。

伴著涼意,不知何處湧起些細細碎碎、絲絲麻麻的感觸,就像柳梢拂過水面,細看之時,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只余幾絲微不可見的、暖暖的漣漪。

“嗯。”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細弱了幾分。

*

過城門,車馬一路疾行,鐵蹄噠噠如驟雨,穿過石青色的京陵長街與巷道,“籲”一聲,停在了懸著“信”字方燈籠的驛信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