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現實(08)

木慈以為自己在做夢。

許久不見的左弦正安靜地躺在他的身側,占據了三分之二的長枕頭,睡臉意外的柔和與平靜,狹長的眼睛失去眼鏡的阻擋,正微微閉垂著,緩慢呼吸著。

寂靜的空間之中,木慈平靜地聆聽著呼吸的起伏,如同翻湧的波濤,盈盈的月光如水面蕩漾著,透過玻璃發出粼粼的光,讓人錯覺自己還身在海底。

左弦睡得很熟,讓人想起初生的嬰兒,讓木慈忍不住伸出手,溫暖的被子被掀開一角,冷風簌簌竄入,刺激得神經微微戰栗起來,左弦不由得皺起眉頭,翻過身,縮在被子裏,留了一個背影給木慈。

於是木慈的手指在半空之中收緊,又慢慢撤回來,他不敢觸碰,怕自己打碎幻影,提早醒來。

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因此木慈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任由黑暗與沉默在兩人之間分離出凡人不可越過的天塹。

過了一會兒,左弦又翻過身來,他完全醒了,眼睛在暗夜裏閃爍著光,甚至微微支起身,任由風驅散被窩裏的溫暖。

可誰都沒有說話。

“你是真的,對吧?”左弦俯下身,貼近木慈的臉,他也沒有去觸碰,只是貪婪又渴望地詢問道,仿佛想從木慈這裏尋求一個答案,卻無法確定答案本身的可信度。

已經失去的,不被人所理解的東西,就該放棄才對。

五年來,左弦一直試圖去這麽說服自己,無論醫生給出怎樣的意見,他都努力去嘗試。

死了就是死了,這一點不管是火車還是現實生活,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他告訴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得到那些了,木慈也已經死去,被困在舊日的陰影裏不是他會做的事。

就連夏涵都不會,更何況是左弦這樣的聰明人。

可事實就是,木慈成了他的枷鎖,日復一日,並沒有松脫瓦解,反而沉甸甸地拖住他重新回到生活裏的腳步。

他可以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他可以跟上正常人的步調,他可以……他可以用衣物跟笑容遮擋住這條鎖鏈,然而每一分每一秒,那沉重的刑具都宣告著它的存在。

總是木慈先邁出第一步。

左弦訝異地看著注視著他的木慈,感覺到臉頰上傳來的溫度時,幾乎想要落淚,他的背脊被對方的另一只手按低,被褥溫順地順著重力落下,壓住最後吹進來的一點風。

左弦覆在他的身上,緊密相連著,兩具不同的軀殼天衣無縫般嵌合彼此。

“是我在這裏。”

木慈的聲音有些沙啞,天太冷,暖氣太幹,加濕器平穩地運作著,卻沒能起到太多效果,他們的胸膛傳來砰砰的心跳聲,打破相隔的時空,讓左弦徹底放松下來,舒展開身體,又很快追尋著幹澀的嘴唇,輕輕啄吻了一下。

夢沒有醒來,木慈也沒有消失,他的手溫柔地依附在左弦的背上,並不在意對方的力道足以讓人感到疼痛。

左弦親昵地將臉貼在木慈的臉邊,覺得自己的身體很快就溫暖起來,冷風帶走的溫度重新回到被窩裏,覺得自己懷裏擁抱著舉世無雙的珍寶,連放開一秒鐘都難以忍受。

在漫長的安靜之中,左弦突然意識到一個可笑的事實。

他就像葛朗台,神經兮兮地厭憎著這條金鑄銀打的鎖鏈,實際上,真正緊握不放的人正是他自己。

……

大多數情侶的磨合是為了生活方式的考慮。

畢竟距離產生美,無論多麽了解彼此,沒有真正深入到對方的人生時,總是可以輕飄飄地寬容以待,只有真正產生摩擦,互相沖撞,又再互相理解,才能長久地將關系維持下去。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來都不止是光鮮亮麗的那一面,一旦想要接近,就必然會出現醜陋懶惰的反面,如果不能接受,也就無法真正理解跟愛著對方。

不過木慈跟左弦的磨合卻大有不同,他們的壞脾氣早就在火車上暴露無遺,在生死面前,躁動不安的負面情緒總是展露得飛快,也曾經歷過彼此從噩夢中驚醒,互相依靠的絕望擁抱。

他們的磨合,是為了更多了解彼此。

火車上的形象固然真實,卻是極端情況下的,回歸現實生活,當然多少會有些不同。

搬完家的半個月後,木慈跟左弦開始準備第一次約會,時間定在晚上。

當時左弦正在清洗午餐留下來的盤子,水流沖走盤子上的汙漬,也飛濺起一點水花在他的臉上,他用手背擦去,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還是火車比較方便,直接丟給餐車就好了。”

木慈把菜包上保鮮膜,一一放進冰箱當中。

說是合租,其實木慈並沒有出錢,這間房子是左弦買下來的,不算太大,不過住兩個人綽綽有余。

來的時候家具已經置辦完成,雖然左弦說木慈可以按照他喜歡的方式改變裝修,但是木慈對這方面幾乎沒什麽想法,比起自己,他倒是更相信左弦的審美,因此房子裏更多的仍是左弦的氣息,只有個別地方,會添加上一點木慈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