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慈無量心

(一)慈無量心

黢黑幽深的洞穴中臥著一人。

人是臥著的,耳朵卻是豎著的,無論何種動響皆被他納入耳中。洞外風狂雪暴,白鷙寒嘯連天,躁響在過去數年間一刻不停——可此刻卻有些不同了,有腳步聲自洞外漸起。

這本是不可能之事。山壑極深,外壁如遇刀劈斧削般險陡,又有猛禽在此棲息盤旋,常人絕無可能到達此處,即便是熟稔於攀爬絕壁的采藥人也退縮三分。由此可見,來人絕非泛泛之輩。

“來者…何人?”

臥著的那人發話了,喉頭顫動著發出蒼老的聲音。老者在此已不知度過多少年月,長久得好似雪山已與他融為一體。聲音雖年邁,氣勢卻分毫不減,音韻間竟含有幾分虎狼之魄。

平凡人遭這氣魄一逼,行路都要抖上三抖。但來人步履穩健輕捷,身形絲毫不亂,不一時便帶著渾身風雪邁入洞內。

借著洞外的皎皎月色,來者的面容盡露於人前。落雪的漆黑短帔下青面獠牙大張,朱發碧眼,貌極猙獰,正是一副羅刹面相!

臥著的老人見狀閉目冷笑,竟一絲驚慌也無。

“我以為是誰,原來不過是個食人惡鬼。”

黑衣羅刹聞言不語,又逼近兩步。他腰間懸一長刀,通體漆黑,未出鞘而殺氣乍現。

惡鬼並不算得人,因而憑借人言不可相通。但興許是許久未和人形之物交談而心頭寂寥罷,老者又說道。

“你是候天樓派來的刺客。”

見黑衣羅刹的步伐不自覺停頓半分,好似因吃驚而產生了退意一般,老人道。“有何可驚訝!我雖跌入這冰窟中時日已久,卻也懂得些當今世上的傳聞。你們本自英宗親軍各衛,不肯受當朝兵部收歸,而欲在鄉野間揭竿。如今倒好,人心已散,盡剩你這般惡鬼作罷奸邪之事了!”

他聲聲激憤,身子也越發端起。“既要來取我性命,想必已磨好快刀,要取我項上人頭,你可知道我是誰?”

“不知。”

竟有聲音從那猙獰鬼面後嗡嗡傳來。老者也不禁一驚:這黑衣羅刹聲音清亮,正是少年嗓音。“但候天樓主有令:凡帶刀者,殺無赦。”

“為何下此令?殺盡天下帶刀人,好大的口氣!”老人蒼眉虬起。

“自然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黑衣羅刹語調平平地道,“殺盡一切刀客,候天樓之刀、所用之刀法便能成為天下第一。”

這話實在是過於可笑,以至於向來言行肅穆的老人都兩眼直瞪,從喉嚨裏發出遊絲般的笑聲來。

“歪理邪說!殺人固然能消隕性命,但刀鐵仍在。只要有刀,無論何時都會有提刀、使刀之人,如此一來你們所為還有何意義?”

正如潮水一般,縱使前潮於暗礁上碎裂,後浪也會接踵而至。刀客也是一樣,即便將這世上的刀客殺盡,後世也還會有英傑不斷現出。

“這並非無益之舉。”黑衣羅刹搖頭。“殺一人,便會有十人不敢握刀。殺十人,便有百人不肯近鐵戈之器。若要一個個取刀客性命,那過程實在冗長,不若分開來看:實在厲害的人,取其性命;剩下的人,殺雞儆猴,滅其心魄即可。”

他話說得雖多,其中卻一句感情全無,好似冰冷梆硬的木頭人。老人禁不住想摘下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瞧上一眼,看看那後面是否真是個活人?

他再凝神看那黑衣羅刹。方才問答間他已隱隱察覺到此人尚且年少,不由得感嘆候天樓之心狠手辣。傳聞這群黑衣人燒殺擄掠、暴戾恣睢,還將繈褓孩童擄回樓中自幼教習殺人技藝,眼前這黑衣羅刹興許就是如此在腥風血雨中被撫育成人的,自然也不可能有常世的善惡觀念。

戴著羅刹面具的少年行至他面前,站定不動了。老者知道他這是在打量自己,或是在思量如何出手能幹脆利落、一擊斃命,或是在等自己敘說遺言。總之,黑衣羅刹一言不發地默立了良久,終於將手伸向了腰間的刀。

老者看似氣定神閑,兩眼卻如旋空鷹隼般早已看準了這黑衣人的動作。只待刀一出鞘,他便使出絕技讓對方魂歸西天。

可惜他這算盤似乎落了空。

只見黑衣羅刹將系刀的腰繩一松,將刀取下拄在地上。正當老者不解其意時,這人竟扶著那刀盤腿在地上坐下了。

“候天樓主有令是真,要殺刀客也不假,不過…”黑衣羅刹道。“…我今日前來並非是為取你性命。”

“不取我性命?”老者重復了一遍。

“正是。因我認為樓主所思盡是謬誤。”

聽他口出此言,老人不禁頗為驚異地瞧了他一眼。據老者所知,候天樓之人皆冷血無情,對樓主之言俯首帖耳,此時這羅刹面的少年竟對其有如此逆反之見,實是一件奇事。“你說…是謬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