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四十九)風雪共恓惶

六月初六,夏陽暑熱。此日正是天貺節,白日裏各家各戶紛紛將衣衫搭在竹杆上曬,圓檐帽、巾子與棗褐衣掛得滿滿當當,街頭巷尾似是串起了一片深褐簾子。

日頭如火傘高張,暑氣蒸騰,人人趕著去取水洗沐,瓦市裏清冷了些,只余些賣冰元子的走販吆喝叫賣,聲音悠悠揚揚,蕩在發燙的土路上。

“滾!”

貼滿花綠招子的漆門中忽地傳來一聲暴喝。

突然間,一個裹著四方巾的書生模樣的人狼狽地骨碌碌滾到路上。

他胸口留著個灰黑鞋印,顯是被人當胸踹了一腳。同他一起被丟出來的是幾冊話文,棉線斷了,書頁似蝴蝶般漫天飛舞。

一只腳狠狠踩踐在那紙頁上,來人是個套著紅纓笠子帽的壯漢,正是戲部裏的班頭。

“這般迂腐無趣的話文也拿得來演?”班頭虎眼一瞪,往書生面上啐了一口,破口大罵,“姓萬的,你是挨入樂籍的人,假作什麽清高?你自個兒好好忖度一番,這幾頁破紙上演的戲有人看麽?”

那姓萬的書生抹了把臉,取出白巾子來細細擦凈了,只是抿著嘴地望著班頭。眼角微紅,倒不是委屈,而是憤懣。

班頭看著這書生,仿佛看著只在泥裏拼命抻長脖頸的短尾鵝,直教人心頭火起。他蹲下來,拍拍萬書生的臉,似是在安慰,卻忽地給書生猛抽了個響亮的耳光。

“蠢才!咱們不是說經講史,神鬼逸聞、風流本子不會寫麽?去拿幾冊芙蓉鴛鴦詞本兒來瞅瞅!”

萬書生捂著臉站起來,把地上的紙頁拾掇好,悶聲不響地踉蹌著走了。班頭的叫罵聲與毒辣日頭一齊撲在身上,灼燙得發疼。

城西有幾間孤伶伶的瓦房,榕果落了一地,在聒噪蟬鳴裏散發著熟爛的氣息。萬書生垂著頭,一步一挨地挪回瓦房前。有人蹲在青磚邊,就著石縫裏的流水洗油柰,見他回來,丟了只果子上來,笑道。

“大秀才,回來啦?”

這人一身明綠窄袖衣,剃了個禿瓢,卻戴著腦搭兒,笑得和和氣氣,卻說不出的油滑。此時見萬書生拖著步子回來,他兩眼一眯,笑得比見了自家婆娘還親。

此人是伶人間的紅人,諢名叫錢仙兒,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聽班頭說這人充過幾回家班,最會寫風月本子,酒色花柳,又偏地對奇淫之事知之甚詳,寫來的話文雖教人不齒,卻總能引來如海人潮。

錢仙兒嚼著油柰,忽地哈哈大笑。

“你笑什麽?”

“我笑你看著假正經,實則真古板!”錢仙兒嘿嘿一笑,“瞧你那做白事的臉,定是班頭又丟你話文了罷?我與你說,只要動動筆杆,暗裏帶花,將那倒鳳顛鸞、魚水相歡一事寫一二筆,把那鉆穴逾墻、韓壽偷香略帶一提,眾人口上不說,心裏卻樂意看得很,轉眼便能賺個盆盈缽滿!”

萬書生臉紅了一紅,罵道:“無恥!”

“無恥怎麽了?”錢仙兒咧開一口白牙,“咱們這些人,要的是活命生計,榮華富貴,什麽禮義廉恥都是飯飽後談說。”他從石磚上跳下來,用濕淋淋的手拍了拍萬書生的肩。“唉,瞧你過得這般潦倒,哥哥我告訴你個法子。”

縱然心裏頗不情願,萬書生還是支起了耳朵。

“最近豐元城不正是有武盟大會麽?尋常百姓看不到,可興趣卻頗濃。我寫慣風月本子啦,打殺寫不來,你若是想,倒可以寫些話文來。”

錢仙兒把果核呸在地上,點著他的肩道,“像什麽飛燕姑娘情迷北派三公子,醉春園迎奸永定幫,反正也無人見過,怎麽荒唐怎麽來。”

這些話簡直不知羞恥,頓時聽得萬書生眉頭大皺。

“怎麽,不想寫了罷?”錢仙兒仿佛料到他定會如此作色,又是一陣放聲大笑,“萬事通啊萬事通,你怎地想不明白這道理呢?你寫得愈卑賤,愈下流,反倒愈教人喜好。這千百年改朝易代,物換人非,可總有一事是不變的,那便是‘欲’,財之欲,色之欲,從來都是在這世間難以饜足,便要靠戲說話文來補全。你覺得自己寫的是清高玩意兒,不過是落落寡合,孤芳自賞罷了!”

錢仙兒惡狠狠地伸手推了一把萬書生。萬書生被他推搡得踉蹌,幾乎在石階上摔個狗啃泥。

回首望去時,這禿瓢腦袋已不見蹤影。

地上放著個紙包,似乎是錢仙兒留下的。

萬書生拾起來打開,裏面放著兩枚銅錢,卻散發著強烈的臊氣,仿佛曾被狗溺浸過。一霎間他的眼前仿佛閃過錢仙兒在他面前恣意大笑的臉。

這是對他的羞辱,因為萬書生實在囊中羞澀,肚腹饑饉,這兩枚遭狗溺澆過的銅錢定是得收下的。

他咬著牙關,把那銅錢往水裏沖了一沖,用衣袍擦凈後仔細地收進幹癟的錢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