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三)別拈香一瓣

騾車一路顛簸,再一掀篷布時已到了陵州。只見眼前一片綠油油的水田,縱橫交錯如枝杈般的泥徑將田地割成青翠的碎片,湍溪宛若銀帶,越野而過。灰色檐瓦層層疊疊,溢滿山谷。山的深處是連天般的野草,將去路密密遮掩。

左三娘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她四處張望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從騾車上翻下,理了理蓬亂的發絲與臟汙的衣角,鉆進樹叢裏。騾車上跳下來幾個江右商幫的漢子,將白布裹著的漆瓷瓶仔細搬下,運往街裏去了。左三娘驚魂甫定,按著胸脯深吸幾口氣,這才失魂落魄地邁起步子。

她從天府宅邸中逃出後,腦子裏便猶如塞了一團蜂子似的嗡嗡作響,一閉眼仿佛便能看見金烏面色灰敗、倒在廊柱邊朝她作揖禮的模樣。心中不由得頻頻惦記:幾日已過,五哥哥如今過得不知如何?

顏九變是個下手狠辣的毒腸子,有好幾次給她撞見他把金烏往死裏折騰,這回自己出逃,準教金烏吃了許多苦頭。

陵州是她依稀記得的地方。左三娘隱約記得自己已被拐出萬醫谷十年有余,候天樓幾成了她唯一的歸處。金烏中了一相一味之毒後,她不是未曾想過要去萬醫谷求援,可這萬醫谷乃是個常人難以知曉的隱處,出谷易入谷難,她尋了許久都未曾找到回萬醫谷的徑道。

鎮裏的路低窄,人卻算得稠密。左三娘走了幾步路,街邊隱隱傳來喝彩叫好聲,她轉頭一看,卻見人群中圍著幾個耍雜伎的人,正賣力地演著幻戲、耍著軟功。那弄雜戲的人看著皆是從西方身毒國來的,有一身暗色結實的肌膚,矮個兒卷發,身上紋著猶如麻繩般盤桓的墨黑刺紋。有人在地裏插了根長杆,那身毒人便在其上上下翩翻,忽地又往外一躍,兩踵一夾,飛鳥似的把杆稍靈巧挾住。

眾人連連叫好,將銅板如雨灑在地上。其中一個身形矮瘦的身毒人笑盈盈地出來將銅板兒拾撿了,拍著手要夥伴換個把勢來耍。於是只見他們擡來一張長凳,將一個身毒人用麻繩捆縛於其上,左三娘好奇地擠進人群裏去看,卻驚見有一人手持一把尖刀,獰笑著走到那被縛在凳上的人身旁。

那被縛著的人連連擺頭哀叫,顯是對尖刀極為忌憚。眼見刀尖要抵到咽喉上,旁人看得心驚膽顫,左三娘更是在心裏猛抽了絲涼氣,趕忙捂住兩眼,又禁不住好奇偷偷自指縫裏窺視外頭的光景。

只聽得一聲淒厲慘叫,眾人臉色倏然煞白,尖叫驚呼聲叠起。只見一只渾圓頭顱骨碌碌落地,被斫裂的脖頸處鮮血如泉噴湧,那身毒人竟是用剪刀割下了夥伴的頭顱!

可還未等眾人撒腿四散奔逃,異景又現,只見那被割下頭顱的屍身竟開始顫顫抖動,從那斷裂的脖頸處忽地冒出個黑影,緩緩蠕動間竟是又生了個頭顱出來。那先前被割頭的身毒人頂著一臉血漿沖眾人咧嘴一笑,扯過一旁的巾子把臉龐抹凈。眾人再一看那先前掉下頭顱,竟是用灰泥糊就的,上了彩,居然與常人面容無異。

原來這乃是西方幻戲裏的一支,叫“取頭術”,耍雜伎的先將頭縮在衣裏,在肩膊上安一只假頭,裏頭塞著用腸衣裹就的豬血。看著似被殘忍砍下頭顱,實則只掉了假頭,裏面的人安然無恙。

三娘看得呆了,其余人亦然,這番把式是尋常見不著的,令人驚駭又手法精妙。趁著人群正歡呼喝采,她摸去了身毒人那邊,除卻在人群裏上躥下飛賣力舞動的幾人外,幕帳後還蹲坐著幾個身毒人,一一點著從百姓那兒撿來的銅板。只見他們身邊淩亂散著刷雜伎用的烏茲鋼劍、腸衣血包,籠裏還關著幾只吱吱叫的山雀。

那幾個身毒人交頭接耳,講的是三娘聽不懂的巴利語,偶間雜著些陵州土話。三娘只依稀聽得他們道:“咱們演完這出,便往南走,如何?”

“為何要往南?”

“北邊有天府,中原人要開辦武盟大會,管束得麻煩。西邊走不過去,被‘達濕由’把管著。”

“‘達濕由’,是說惡魔?”

一位身毒人伸手往西指去,左三娘偷偷一望,只見他指的是西邊的山谷。那兒的景色的確有些可怖,只見野草蔓連天生長,將去路遮掩。當地人是不願往谷中去的,因為哪怕是在這兒住了幾十年有余的、最好的開山人都不敢踏足那兒一步。那是老馬尚且會迷途的兇險之地,蛇蠍毒獸滿山遍野。

身毒人道:“咱們可不能從那處徑直過去,得繞遠一些。那裏的草林中有‘達濕由’潛藏,谷中有它們的城都,碰到了會被吸去魂神…也即阿特曼。”

他們壓低了嗓子,幽幽地道:“不走運的…還會被開腸破肚。”

夕山暈紅,將蔓草染上血色。半空裏撲棱棱飛過一群烏秋鳥,漆黑的影子剪開夕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