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五)別拈香一瓣

楓荷梨撫摩著她的腦袋,溫和地道:“你說。”

左三娘咬著唇瓣沉默片刻,將兩眼上揚,定定地望著她:“烙家的一相一味之毒,有什麽藥可解麽?”

女人放在她發上的手倏地止住了。不知怎地,三娘忽覺絲絲寒意侵上肌膚,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此時卻聽楓荷梨笑道:

“沒有。”

三娘心中生出一股急躁之意,她猛地擡頭,“真無一味藥能解?萬醫谷中這末多醫術高明之人,連他們都束手無策麽?”

楓荷梨依然慈愛地俯首看著她,從旁拿起正繡了一般的青布頭巾,將針與線比劃給她看。“一相一味此毒正如亂線一般,並非單一味藥可解。捋清了一道線,又會與另幾條交纏作一塊,因而此毒只能緩,不得解。”

這番話倒在三娘的意料之中。她兩年來翻遍醫書,又走遍各地求索,皆想不出疏解此毒之法。起先她還能試著調幾味藥給金烏服了看效用如何,但後來金烏身子愈發不好,再難貿然嘗試。

想到此處,左三娘心裏明了,反忽地抱緊了楓荷梨,兩眼眯得彎彎的,嘴上抹了蜜似的甜膩道:“娘…”

木雙兒冷眼旁觀:“娘,她要向你撒嬌了。”

楓荷梨笑道,指尖輕撫著三娘烏黑的發絲,“做娘的怎不希望子女多向自己撒嬌?”說著又低下頭去,“三娘,你有什麽話想說,說出來讓娘聽聽。”

左三娘兩只漆黑水汪的眼凝望著她,直截了當道:

“…我要還丹。”

此話一出,吊腳樓裏倏時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楓荷梨的笑容僵著了一般堪堪掛著,撫著她發絲的手按在她頭頂。木雙兒倒是料到了,心不在焉地用裹著石榴花繡鞋的小腳踢著翹起的樓板。

她娘親未說話,可倚在娘親肩頭上的那男人卻動了。只見那一撇山羊胡子猛地一顫,先前闔目養神的木鴨公口鼻裏倏然噴出一大口白茫茫的煙氣來。三娘原本以為這男人倚著自家夫人的肩頭愜意地睡去了,不想竟是閉著眼將她們的交談聽去了一二句。

木鴨公此時將銅鈴大的兩眼猛然一睜,操著個被煙熏啞大嗓門,高吼出聲:

“還丹!誰要還丹?”

他這突地一喝,竟是震得樓中的日紋布簾子瞬時狂亂紛飛,樓板嗡嗡鳴動,榿木樹上的鳥雀撲棱著淩亂飛起,影子疾速掠過眾人臉面。

三娘離他極近,只覺心裏似是漏跳一下,兩耳如被尖刃刺破,旋即便是胸膛砰砰作響,一顆心忙亂跳動。

鴨公抓著煙杆猛地起身,炯炯目光掃過石樓,怒氣勃發,高聲粗喝道:“究竟是誰——又要來求丹!”他這架勢宛如審看行伍的千戶,又像兇神惡煞的牢頭,眼裏的焰苗似是能將人灼得灰飛煙滅。

左三娘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她原本料到還丹著實難求,可心裏卻有一絲僥幸:自己是木家人,楓荷梨又溫柔和藹,自己若是得寸進尺些也無妨。不想她爹木鴨公倒是個活閻王,恐怖至此,她甚而覺得在金府時朝她撒火的金烏可謂和善可親了。

想來定是天下求還丹之人甚多,谷人不勝其擾,便將這藥列為禁名。而她方才貿然求索,徹底點著了她爹的怒火。

木鴨公脖頸微轉,兩眼緩慢地移到了左三娘身上。他那眼神像有千鈞重似的,方一挪來便叫三娘渾身抖顫不已。再一瞧那副怒目圓睜、須發直豎的模樣,果真比候天樓刺客的鬼面還可怖。她手心裏先攥了把汗,牙齒卻止不住地格格發戰。

男人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其間似有數年之長。左三娘正忐忑難安、心裏畏懼,卻不想木鴨公忽地咧嘴一笑,先前那肅穆的憤然模樣像冰雪消解般疏忽不見,滿臉橫紋溫柔地堆起,笑嘻嘻地湊到她面前大嚷道:

“瞧我看見了誰——三兒!竟是你回來啦!”

左三娘正發著愣,卻忽地被木鴨公一把從楓荷梨懷裏抱起,歡喜地托著咯吱窩打轉。“好三兒,你走了多少年,不知要咱們兩個老頭老太流了多少斤眼淚咧!來,讓爹好好抱抱!”說著又親昵地把她拉進懷裏,一面高聲大笑,臉上一面涕淚橫流,手舞足蹈,足像個瘋癲老兒。左三娘被他的胡子摩挲得難受,在他懷抱裏硬是擠出腦袋來,卻依然懵頭懵腦。

楓荷梨在旁掩口笑道:“瞧你爹樂成這模樣。三兒,做父母的怎能不憂心自己的孩兒?咱們是真的日日夜夜都在盼著你回來呀。”

木鴨公喜形於色,在木雙兒的無言注視裏把左三娘瞧來看去,又往臉上用力親了幾口,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罷了,摟過三娘的肩道:“好!荷梨,咱們今夜邀谷裏大夥兒擺筵桌,宰幾只豬羊來好好款待一番!三兒,你在外漂泊已久,還未嘗過咱們的香糯罷?今夜咱們敞開肚皮吃個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