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二十三)為惡不常盈

聲聞令上只有一句話。

愈是緊要的事往往只有寥寥幾語,聲聞令自然也不例外。顏九變死死盯著手裏攤開的那條絲蠶紙,朱砂筆力透紙背,赫然書著“對雷家趕盡殺絕”幾字。殷紅刺眼,仿若幾道可怖血痕。

顏九變的手與心都在發顫。雷家……他心裏默念著這兇兆似的名字,聽聞上回接了聲聞令的刺客們趕赴的便是雷家的老巢,那兒盤踞著眾多悍匪兇徒,背負密麻橫列的火銃。傳聞他們深居於洛陽景室山,一年會產出數以萬計的筒石彈、鉛火彈。就連武功高強的金部之首金一也被流彈所傷,炸毀了半邊面皮。

而如今他得踏入這兇險之處,正好似池魚幕燕一般。

景室山,夕陽西斜。

一道長廊九曲十疊,通往山頂的老子廟。暈紅似血的殘陽余暉落在石階上,天地間一片鮮紅。三座金頂上聚著密如群蟻的人頭,人人在橋柱後豎起鳥銃,黑洞洞的銃口對著在長廊上奔湧翻飛的人影。

這處本是求祈福運處,卻頃刻間化作修羅血獄,光景淒慘。雷家手裏掌握著全天下最多的黑火末,打制火器更是信手拈來,左不正亦將其視為眼中釘,想吞了這家禍兆似的火藥販子。

喊殺聲震天動地,碎肉成山,血雨飄零。雷家的弟子架起鐵炮,往裏頭源源不斷地塞著鉛彈。在如雷轟鳴聲中,鉛彈訇然飛出,砸碎在山石上,濺起一片片灼目火光!土部刺客把著挽手,舉著龜背盾在前匍匐行進,金部刺客則在兩側奮力搏殺。

長廊處殺得血肉紛飛,顏九變卻已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金頂。

他與幾名水部刺客甩著鉤爪掛在巖壁上,小心翼翼地避開布有雷家弟子的橋柱,從後頭摸進了廟裏。從旁側一看,只見石橋上血流成河,遍處伏屍。再勇武不過的金部刺客的肉軀也無法與火彈匹敵,被火彈打穿處只見皮肉焦黑,白骨森然。

顏九變心裏一寒,喃喃道:“死了…很多人。”

身旁的水部刺客嘆道:“聲聞令就是如此,來的人多,回去的卻少。”

“金部的刺客…也這麽容易便丟了性命麽?”

奪衣鬼注視著浪潮般翻湧而來的金部刺客,他們猶如拍擊到碣石上的浪花般粉碎,支離破碎地倒下,血肉澆洗在辨不清本來顏色的地裏。刺客慣於夜行掩襲,他們本不是擅於當面搏殺的人,卻在此時為了作誘餌勉力出劍硬抗著流矢火炮。

“他們又與我們有何不同?”身旁的刺客幽幽地道,“都是人罷了。”

顏九變噎著了似的無言以對。他總是仰著頭看能在沙場裏鋒芒畢現的金部,將自己卑屈著放在了低位,不曾想過他們本無差別。

但這聲聞令著實比他想的還要兇險萬倍。當那日金五渾身浴血地歸返後,他心裏已隱約有了些覺悟。武藝高強如羅刹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他能活著回同樂寺的希望實在渺茫。

他望著血海,默默地想:金五一定也曾見過這番景色。但他此時的心一定比金五跳得更快、更急,似有只無形的手倏然攫住咽喉,將他掐斃在恐懼之中。

水部刺客們翻進廟中,只見四下裏一片昏暗。殿上供著三尊巨像,老莊手捏書卷,一手成訣,矗在鮮花彩燭間。金黃幡簾飄飛,仿佛蝶翼般伸展。

雷家獨藏一本《火蛇經》,是在《火龍神器陣法》之上又融雷家數代之所得寫就,左樓主打定主意,哪怕是此次攻不下雷家,也得取得這秘藏的《火蛇經》。景室山三座金頂上定有一處奉著此書冊,因而乘金部在前誘敵之際,水部刺客們潛入廟中翻尋。

顏九變方一落地,便聽得身旁人驚疑道:“…奇怪。”

“怎麽了?”

話音未落,顏九變便已心知端倪。心忽地重重撞動一下,旋即懸到了嗓子眼。冷汗從額上沁出,順著鼻梁滑到鼻尖。他猛然瞥見供桌下的黃布奇怪地凸起一塊,隱隱勾勒出長管的輪廓。

那是火銃的形狀。

是埋伏,有人端著火銃埋伏在那處,正等著將他們一網打盡,用鉛彈轟碎他們的頭顱!

“跳起來!有人伏在桌下!”情急之下,他高喝出聲,當即便覺得不妙,這喊聲恐怕會引來廟門外的雷家弟子。而事實果真如同他所料,猝然間,漆木大門在身後沉重闔上,門頁相撞時天震地駭似的巨響。

一霎間,廟中被浸入了濃墨似的漆黑。

四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墨黑。顏九變在惶遽中摸了一把心口,人的心能跳得如此之快麽?此刻他只覺自己的心仿佛拴在脫韁的馬上,每跳一回都會帶來幾近昏迷的戰栗。

遠方似乎有流星劃過,伴隨著尖銳的啼鳴將這漆黑映亮。可顏九變一刹後便察覺到那是鳥銃口閃動的火花,黑暗裏數十支火銃朝著他們噴濺出火光!與此同時,激烈的悲鳴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