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五十一)痕玷白玉珪

王小元一口回絕:“不成。”

這不是他第一回 遭人這麽戲耍了。打小時候起,惡人溝裏的山鬼凡是要借女娃子去行騙的、混進秦樓楚館裏的,統統都會找他來頂個數兒。他眉目疏朗,兩眼清瑩秀徹,抹了白粉就活脫脫像個姑娘。

錢仙兒在後拍手叫好,呵呵笑道:“小元,下回我寫了話文交給班頭,非要指明你來演不可!”

眾人隨著起哄,王小元卻大窘,道:“山溝裏沒有姑娘家麽?”

不過說實在話,這事兒他還未少幹。小時候王太常指使他倆混去勾欄裏,探聽些消息。王小元回回都被他倆套條繡花褶裙,抹了胡粉胭脂,抱到姑娘堆裏渾水摸魚。

山鬼們嘿嘿笑道:“你也不是未待過這處,溝裏什麽樣還不知道麽?本來被白白拋了的姑娘家就少,她們長大後定會離開這兒,哪裏肯陪咱們這群老光棍?還是你小子最合咱們心意!”

說著眾人便一擁而上,伸手要扒他衣衫。王小元左躲右閃,哭喪著臉嚷道:“阿意阿媽呢?她那時不是養了幾個小女娃……”

阿意是個在惡人溝裏管著小潑皮崽子的女人,惡人溝裏的山鬼大多是幼時被人棄養,後來在這山溝裏長起來的,王小元也不例外。他幼時便是蒙受阿意撫養,又被王太胡亂拉扯大的。

如今想來,他離開惡人溝後,與錢仙兒、阿意都算得闊別已久。

山鬼們聽他提到阿意,竟怫然不悅。霎時間眾人仿若冰霜降頂,沉默無言了半晌,有人將那紅艷裙裳扯走,嚷道:“算啦!這小子在外混久了,養了副傲性子,再看不起咱們。別要他穿啦!”

眾人從他身邊退開,都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王小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孤伶伶地站在原處發愣,不知發生了何事。

錢仙兒背著手在身後意味深長道:“小元啊,人總歸會變的。你離了惡人溝這末久,這兒可謂是天翻地覆地變了一遭。咱們如今是在龍尾山,你認得的人興許已不在原處了。”

王小元回頭,卻聽得他對自己笑吟吟道,“可你卻沒變,你為何沒變?”

這話問得稀裏糊塗的,王小元也懵頭懵腦,半晌囁嚅道:“什麽變不變的?王小元就是王小元。”

濕熱夏風撲在面上,一霎間將他迷了眼。槐影婆娑,暑氣蒸籠。再睜眼時卻見錢仙兒兩眼笑得眯縫起來,喃喃自語道:

“你說得不錯。你就是王小元,一直都未變。”

這山溝裏總似是彌漫著一股不詳之氣,黑霧似的籠罩在心頭,王小元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山鬼們睃他時目光有異,除卻厭惡之外仍有另一種情緒。

兩人在竹樓邊轉了一轉,旋即又走開了。幽篁中翠霧繚繞,卵石路蜿蜒曲折,兩人在山中閑晃。錢仙兒笑道:“可惜這兒不是南海的惡人溝,不然能有許多舊景舊情與你一敘。”

王小元卻不想與錢仙兒敘舊情,他每在這兒走一步,心底裏關於往昔的記憶就不由得滿溢湧出。他還記得自己是怎麽拖著鮮血淋漓的身子爬出柵門的。那時他只有一只胳膊未斷,他便用那胳膊支著身子,一面哭一面怕,在地上蠶蟲似的淒慘挪動,淚水混著血水在地上畫出一道怵目紅痕。

在他腦海中,關於惡人溝的記憶都慘烈無比,宛若夢魘。

端午的夜宴還未到,山鬼們坐在樹下笨拙地用綠油油的葉子裹著糯米。火光燭天,有不少抱著木琴的人影聚在一塊兒手舞足蹈地唱天。仔細一瞧都竟是些身形瘦弱些的男子,身上裹著土布長裙,戴頂絨帽,嬉皮笑臉地抱著鳳紋琴。

倏時間,王小元忽而明白了那不對勁之處究竟由何而來。山鬼們雖說衣著簡樸,卻不似往時那般襤褸。甚而有穿得光鮮體面之人,舉手投足間盡是對旁人的鄙夷。

兩人從人群裏擠過,卻突地聽得一聲嚷叫。人群忽而分作兩邊,讓出一條道來,有個渾身炭黑臟汙的人瘋也似的本來,猛地撲到王小元身上!

王小元瞠目結舌,心中被猛嚇一跳。低頭一看,卻見那人渾身風塵肮臟,滿臉也似被煙火熏黑,但教人膽顫神驚的是他臉上竟有個黑洞洞的豁口,似是被人割下了鼻頭。

那人抓住王小元兩臂,咿咿呀呀地不知想說什麽話,張開的口間露出斷去的半截舌頭。王小元雖聽不懂,但卻見他兩眼渾濁而淒苦,心中亦覺酸楚。他又聽那人聲音細軟,竟像是個女子。

她捉住王小元的手,惶亂地將他手掌掰開,在手心裏胡亂寫畫。先是畫了個叉,又寫了一橫,可還未寫完便忽地兩膝一軟,要跪下身去。

“你……”王小元愣神,支吾了片刻,伸手想去扶她。可此時卻聽得錢仙兒厲聲高喝:“看住她!”於是從人群中便忽地閃出幾個形彪體壯的山鬼,擼起袖子便直撲而來,猛地將她胳膊扭住,往竹樓處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