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五十九)痕玷白玉珪

在熙熙攘攘的嘉定街頭,挑著糖人擔兒的老爺子蹲身下來,拿出幾支金燦燦的稠糖畫在他眼前晃,笑呵呵地問王小元這些江湖群俠的名姓。

小雪紛揚的深院中,他與武立天刀來殳往,竹老翁從檐上躍下,橫一棍在他二人中間,將刀殳架開,喝退他倆,把昏死在地的他攙進房中。

老頭兒鼻頭通紅,斜倚在梨樹上,提著酒葫蘆往口裏灌酒,糟白須發與破爛衣襟戒備酒水打濕。他攬過王小元的肩頭,兩人一同晃悠悠地在街頭巷尾裏走,走過掛著明晃晃的金牛牌匾的廊房,抱著桶杓去混堂裏澆水。

有時他倆一同去飯鋪裏胡吃海塞,將肚皮撐得飽脹,又抹著油光發亮的口唇開溜。王小元有時覺得,仿佛在這竹老翁身邊,自己便又化作一個未張開的小孩兒,可以一直抱著孩童的頑劣心性。

可過去種種光景皆碎在眼前,化作流沙。

風雨飄搖,千梢蒼翠。竹老翁的面龐上笑意盡失,往時他總是樂呵呵地笑著,沖王小元噴出酒氣,咧開一口白牙,露出張褶子遍布的笑臉,可如今卻森然仿若勾魂的牛馬之面。

王小元只覺渾身發冷,濕淋淋的素衣貼在身上,將他心中最後一絲暖意吸去。他對竹老翁道:

“你就是…候天樓右護法。”

竹老翁並未否認,而是暗著兩眼凝視著他。

“第一回 見面時,你將幾支糖人兒給我看,問我他們的名姓,是在試探我還記得多少。你還在嘉定探尋金府所在,趁機混進了金府裏。”王小元垂著眼道,“竹老翁不是一個人的名字,是惡人溝八十八位長老共同的名姓,人人皆安了一個竹名,諸如苦慈、刺楠、麻竹……故而合稱‘竹老翁’。”

老頭兒豪爽地哈哈大笑,面上毫無陰霾。

“是老夫沒弄明白其中意涵,胡亂套用了這名兒!真要說來,老夫無名無姓。若是在候天樓中,應該名叫‘金三’罷。”

王小元只覺胸口沉甸甸的似壓上了塊巨石,又道,“我曾在天山崖上見過你一面,少爺沒認出你,是因為你常在面上戴著黑紗羅麽?”

竹老翁微笑著點頭。

在王小元眼中,老人逐漸和天山崖上那個漆黑魁梧的身影重疊,那看起來祥和的微笑也漸化作森冷鬼面。

“和咱們相處時說的話…都是假的麽?你假扮出一副快活的模樣,只是要給咱們看?”

“倒也不算得假話,快活也是真的。”老人依舊一副慈愛神色,望著王小元時就像看著自己的孫兒一樣慈祥。

可王小元只覺震悚,他警覺地發問,“那你究竟有何圖謀,為何不在一見面時就殺了我與金五?待在我們身邊如此長久,你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四周忽而變得淒清寂靜,只聽得老鴉鼓噪叫聲回蕩,一遍遍地撕裂雨幕。

竹老翁長長地籲氣,仰首望向晦雨連綿的天穹。良久,他方才動著唇道。

“老夫…大字不識得幾個。但有一回到臨安雲林寺裏時,正恰逢上在那兒的左樓主請經。她那時在翻天童和尚留下的文集,忽地對老夫念了一句天童和尚的詩:‘痕玷渾無貴白珪’。”

“老夫趕忙請教她這詩究竟作何解,她卻言詩主人自己有一解,可她念給老夫聽卻又是另一番意思,要老夫自行領會。後來的幾天幾夜裏,老夫絞盡腦汁,茶飯不想,如何也不明白左樓主給老夫念的詩的意思。”

老頭兒深深地嘆氣,撓著腦袋,眉宇間現出難色。

“後來老夫總算靈光一現,想了個通透明白。說到武人中的‘白珪’一詞,人人都會認準是天山門的玉白刀客!”

竹老翁哈哈大笑地伸手拍了拍王小元的背,“左樓主想要老夫去對付的不是旁人,正是你啊,小娃娃!”

他倆仍同爺孫倆似的擠在竹蔭下避雨,貼著肩頭坐著,可王小元的眸光卻已冷了下去。

王小元望了望手裏的木條,道:“那現在要如何?你要殺了我麽?”

老人笑著看他,道:“老夫要殺的是玉白刀客。”似乎有後半句話被咽了下去,只余讓人心中焦渴的余韻在涼風中遊蕩。

“我就是玉白刀客。”細雨簌簌地從竹葉隙裏落下,將王小元的眼睫打得濕涼,他道,“…是玉求瑕。”

他的心底漣漪不斷,難以息靜。接連數次的變故已將他內心攪得風浪起伏,哪怕是默念玉女心法都難平抑心中痛楚。

竹老翁長長地籲氣:“是麽?那便不得不出手,不得不殺了。”

兩人從竹蔭下起身,竹老翁提著綠竹棍兒,往地上敲了幾下,將竹皮剝下,露出一條精鐵龍紋棍,棍頭削尖,寒光灼灼。他看王小元手裏只提著根木棍,便笑道:“小娃娃,你不是刀客麽?怎麽刀也沒一條?”

王小元緊繃繃地道:“刀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