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二十七)死當從此別

話音未落,夜叉與羅刹倏然出手。

只是兩人此時使出的招法竟與先前對敵時的迥然不同。夜叉先前使的指法雜亂無章、隨心所欲,此時卻又現出別樣謹慎來。只見她兩手開弓,左手輕抹,右手重猱,恰如彈撥古琴一般刺向金烏。

而金烏也將殘刀一擺,身形蕩塵滅影,疾速躥出。此時血苦實藥效已過,他身軀裏迸發出刀割之痛,像有千百支鐵釬子在血肉裏深深鉆動。肌膚上的傷口裏灌入熱風,整個人更似在火裏炙烤。他一面竭力嘶吼,血沫一面從口齒中湧出。

明紅燭捂著血流不已的傷口,望著左不正,失聲道:“她使的是太古遺音中的指法!”

武無功則凝望著金烏,愕然道:“這是軍刀法!”

左不正所用的正是宋人古本中的撫琴法,但見其時而作神鳳銜書勢,時而如落雁飛花,動作輕柔嫻雅,落指時卻透著騰騰殺氣。

而金烏此時使的不是任何一家的江湖刀法,而是最紮實樸穩不過的軍刀路數。一劈一劃皆規整有序,時而動似雷霆,時而穩如磐巖。邊軍面對蒙兀兒騎兵時以守勢為主,壓著身子砍劈馬腿,這時金烏也兩手把刀,穩穩接住左不正襲來的數指。如雨刀光中,他倆頃刻間便交手十數合。

這是寧遠侯手把手傳授給他的刀法。

金烏向夜叉揚刀殺去,皸裂傷口裏迸出點點血珠,飛散於空。此時非但是身上之痛,連五臟六腑中蟄伏著的一相一味之毒也盡皆爆裂而出。他的軀殼中仿佛流淌著滾燙鐵漿,骨骼在重壓之下咯嚓作響。

此時他再無暇去記起那些千奇百怪的刀招,他太痛了,只能回憶起曾經銘刻在自己心中的最熟稔不過的刀法。他想起了爹把著自己的手,粗糲的指腹在自己手背上摩挲的過去。那時他還在金府裏,對著高他一個頭的木樁子苦著臉胡亂揮刀,被滴溜溜轉動的竹臂砸青了眼窩。

那時寧遠侯微笑著對他說:“記好這刀法,金烏。”

“為什麽啊,爹?”小金烏不服氣地撅起嘴,“要是使這路刀招,我就總是挨別人的打,像只縮頭王八一樣!”

“這才是殺人的刀法。真正能殺人的刀,從不需什麽紛繁復雜的招法。刀尖出鞘後,便只有一個歸處,那便是敵手心頭。”寧遠侯笑道,“但我不願你殺人,所以這刀法授予你,只求你能保得性命。”

寒涼刀光在海棠花雨裏洌厲一閃,猶如白虹般將飄花柔風倏然分開。

那時的一招一式,此時皆在腦海中浮現。恍惚間,滾滾火浪仿佛化作輕柔春風,他殘破而淌血的雙手仿佛被寧遠侯的手掌輕輕托舉,爹與娘的魂靈好像仍徜徉在他身旁,與他並肩。

左不正神色發狠,突地用一手擒住他刀背,另一手刺出兩指,直襲向金烏前額。

“這刀法…雖說平平無奇,但著實令人作嘔!”她忽而高聲叫道,難得地顯露出煩悶狠戾之色來。只因她仿佛在這少年身上窺見了十年前的鎮國將軍的身影。他們的眼神同樣清澈而堅毅,似含著視死如歸的決意。

她出手猝不及防,金烏此時又正恰劇痛難當,一時間竟難以閃躲格擋。眼看那尖利指尖即將要戳上他僅余的一只眼,旁側忽而傳來一聲大喝:

“金烏,閃開!”

武無功一劍掏心刺出,直指夜叉玉堂穴。他面色紅脹,面上青筋暴突,顯是用上了畢生功力。這一劍同時使上了燃犀、消魂二境,既求洞若觀火,又將此劍舞得教人膽寒心驚。劍光似流星寒月,冷冽清寂。

這一聲喊畢,武無功面帶冷汗。他見眼前情勢危急,竟不知覺中脫口而出,叫了黑衣羅刹“金烏”!若是江湖群雄因而怪罪自己同奸邪之人私通有舊,將自己打為罪人,那這武盟盟主之位便萬萬坐不穩了。

可武無功一眼望去,只見在場之人皆神色急切,緊盯著夜叉一舉一動。所謂大敵之前不計枝節,此時眾人皆殷切期盼著有人能扳倒夜叉,只要能有這般人物做到此事,論他是什麽惡鬼羅刹降世,又有什麽幹系?

鈞天劍一劍刺去,夜叉急忙伸手把住劍鋒。只是這鈞天劍削鐵如泥,頓時便將她手上指套斬裂。只聽得嗆啷聲響,鐵指套碎落一地,露出她殘缺的半只手掌來。

眾人見她手掌殘缺,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心中暗忖,不知這天底下究竟有何等厲害的人物,竟能將她半只手掌削下?

只是這一劍被她那殘破半掌捏住,是決計再進不得一步了。武無功滿面冷汗涔涔,只見劍尖雖在左不正護心鏡上刺出一道裂紋,卻仿若被峻嶺牢牢夾住,動彈不得。

情急無奈之下,他只得抽劍後撤,又聽得身邊傳來一道微弱之極的呼聲。

“武伯伯……”

他一轉頭,便見羅刹喘著氣輕聲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