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十)只願期白首

日子過得飛快,一晃眼便過去了。

嘉定依然煙雨霏霏,可柳枝已吐新綠。小青瓦被春雨潤了一回又一回,像細密緊列的魚鱗,在天光中蒙蒙地發亮。

金府的油綠門中賓客稍稀,庭院裏恢復了往日的寂靜。可後院裏卻時常傳來錚錚兵戈交戟之聲,像是有人在日復一日地練武。

“哎唷!”

王小元痛呼一聲,往後跌去,屁股墩被摔得生疼。他像個球兒似的往後骨碌碌滾了一圈,握著刀,沾著滿身泥塵艱難地站起。

他手裏握著一柄獠刀,刀脊在天光裏泛出一道冷冽的銀弧。一柄鋼刀對一個小孩兒來說還是太重了,王小元幾乎是用上了全身氣力,才將刀柄把在手裏。

但金烏卻不然,再重的刀劍到了他手裏,都能行雲流水地挽出花兒來。這時金烏將馬刀收了鞘,扛在肩上,得意洋洋地嚷道:“喂,王小元,再來過呀。你不是說我是決計打不過你的麽?”

這個可惡的小少爺。王小元恨得牙癢癢。他當初被金烏捉來陪著練武,卻沒想到自己會像如今這般被打了個鼻青臉腫、滿地找牙。惡人溝長老們教的“拔葵啖棗”、“惹花拈草”的幾式全都不管用,他被金烏淩厲的刀法逼得節節敗退,好幾回被打了個狗啃泥。

虧他先前還覺得這成日被逼著練武的小少爺可憐,如今看來,倒是他看走了眼。

王小元使出吃奶的勁兒,攥著刀站起身來,氣喘籲籲又虛情假意地恭維道:“少爺…你……比咱們山溝裏的長老們…厲害多了。”

金烏的尾巴幾乎要翹上了天,恬不知恥地自吹自擂:“那是自然,我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乘這間隙,王小元眼裏忽地精光一現,貼地一滾,將獠刀往空裏一拋,雙手纏上金烏的兩腿。同時雙足一並,牢牢夾住正恰落下的獠刀柄,往金烏臉上刺去!

他滿腹壞水,又古靈精怪,什麽卑劣齷齪的招數都使得出來,偷襲更是不在話下。

“哈哈,少爺,你大意啦!”王小元猖狂地笑道。

可誰知金烏伸手用刀柄輕輕一格,便將來勢迅捷的獠刀尖抵下。他一手抓住王小元的腳踝,忽地發開力來一甩,王小元像只麻袋似的被他甩了出去,跌在地上,又摔了個仰面朝天。

王小元摔得懵了頭,呆呆地躺著,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金烏丟了出去。

金烏踱步過來,朝他肆意地擠眉弄眼,嘴角幾乎要咧到了耳朵根:“哼……死心吧,就你這點小把戲,一輩子也別想贏過我。”又得逞地發笑,“你就等著天天被我當沙包揍吧,哼哼…”

這些聒噪言語蚊蠅似的在耳邊嗡嗡回響,惹得王小元憋了一肚子氣。有什麽好神氣的?不就是比他多練了會兒麽?等他學會了刀法,就把這小少爺痛揍一頓,偏要打得他哭爹叫娘不可。

廊上忽而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喂,金烏,你拿刀的架勢可真是大大的不對,上緊而下松,這才教那小孩兒鉆了你的空子。若非如此,你怎麽會被他抱住了腿?”

金烏打了個激靈,王小元也好奇地從地上擡起頭,往遊廊上望去,只見一個著天藍綢裙、銅鈕坎肩的女人坐在闌幹上,在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倆。

王小元平生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人,宛若白瓷般細膩而光潔的肌膚,一對兒翡翠般澄碧的眼,束著一條烏油發亮的大辮子。他見過的醉春園倌人、樂工和酒肆裏最美艷的胡姬都仿佛不及她萬中之一的好看。

可她的眉眼卻十分鋒銳,外眥上翹,目光如刀。王小元在街市裏混久了,最會看人。此時他仔細一瞧,便瞧出這女人雖看著身段玲瓏有致,肩臂、腿腳卻緊實有力,宛若猛豹。

女人從闌幹上輕捷地跳了下來,革靴踩在地上,鏗鏘有力地作響。她向金烏一勾手,笑道:

“金烏,給我刀。我來教你幾式。”

王小元正納悶她是誰,卻見一旁的金烏兩眼發亮,眼裏似亮起了璀璨的星子。金烏趕忙抱著刀,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把刀舉給女人,叫道:

“…娘!”

原來是這小少爺的娘親。王小元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灰,好奇地看著那女人。方才沒留神,如今他才發覺這女子五官深邃而高聳,顯是西域人的樣貌,寧遠侯竟與一個蒙兀兒人成了親,這也難怪金烏生著一副與中原人有異的模樣。

那女子接了刀,王小元不經意間瞥見了她手上厚厚的刀繭與細小的疤痕,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是個手上曾沾過血的人,哪怕如今已金盆洗手,殺氣卻不曾滌凈。

“你知道娘想教你什麽嗎,金烏?”

金烏懵然搖頭。

“我想教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女人微微一笑,“連你娘都不要信。”

話音落畢,她便忽地綽刀而起。她的身影像回旋流風,坎肩上的銅鈕一爍一爍,辮尾上的金鈴叮珰作響,疾風驟雨似的掃向金烏!金烏被她手裏握著的刀柄磕中了額頭,立時紅腫了一大片,哀叫著往後滾去,結結實實地砸到了王小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