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十二)只願期白首

金烏用袖口用力抹了抹眼,忿忿地嚷道:“才沒有!”

但他嗓音已有些沙啞,說起話來一抽一噎,眼中水光清幽幽地閃爍。王小元嘆了口氣,蹲身下來,將衣袖撕下一塊,替他拭去額上的血汙,將傷口包紮起來。

“我沒想到出來會這樣…對不住,少爺,是我害你受傷了。”王小元難得地真心歉疚一回,深深地埋下了腦袋。

早知金烏會被人砸破腦袋,倒不如一開始便別出門的好。王小元望見孩童、行客們眼中驚疑且敬而遠之的目光,人人都似是在忌憚著這模樣與常人有異的小孩兒。

他隱隱想起在惡人溝的篝火邊,王太拎著酒葫蘆,於酩酊大醉之間與他漫無邊際地談起的故事。在遙遠的疆界邊,邊軍的巢車轆轆推進,揚起蔽日塵沙,哈茨路的鐵騎跨在粗毛馬上,覆甲的臂膀拉開牛角弓,鐵面在白日下映出凜然寒光。

金烏是哈茨路人的子孫。哈茨路的騎兵宛若厲鬼,鐵蹄曾無情踐踏過他們的疆土,所以金烏才會如此遭人怨憎。可王小元有些不明白,一個成日被困在院裏,連外頭的世界都不曾見過的小孩兒,又為什麽要被人當作惡鬼來憎惡呢?

“真奇怪,你這麽有錢,又是寧遠侯府的人,卻還是會被石頭打…”王小元嘀咕道。

“就是因為我爹是寧遠侯,所以我才沒被打死。”金烏小心地摸了摸包在腦袋上的布條,撅著嘴道,“現在還好,他們只是拿石子兒砸我。”

王小元愣了愣:“除了丟石子,他們還會怎麽對付你?”

“假裝要和我玩兒,往我衣服裏偷偷塞蟾蜍、松毛蟲。”金烏說,“有一年冬天,他們把圓溜溜的小石頭灑在地上,叫我幫忙撿,然後……”

“然後,他們踢你的屁股,砸你的頭?”

金烏搖頭,“不,他們藏了把小刀,趁我彎腰的時候捅我。”他得意洋洋地道,“幸好我那日從我娘那兒討得件貂鼠襖子,穿在身上,那襖子著實太厚,刀刃只刺破了些皮!”

王小元不知說什麽好,只是嘆氣,彎腰牽起了金烏的手:“唉…我……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出人意料的是,金烏抿著唇,甩開了他的手,搖了搖頭。“好不容易才出來一趟,我不想這麽快就回府裏……”

看金烏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模樣,王小元有些苦惱。他能把金烏拐帶出來,可送回去看來卻是件難事。他想了一想,道:“我倒是也想帶你出來轉一轉,可要是被人瞧見了,他們又拿石子兒打你怎麽辦?”

“我不怕!”金烏咬著牙,伸出小拳頭揮了一揮,“要是有石頭再丟過來,我就張嘴叼住,一顆顆地吐回去!”

真傻。王小元心裏這麽想,臉上卻不自覺地笑了。他說:“你等我一會兒,我買些東西來。”

他跑去攤棚裏,買了條漆黑的帕頭,又閃身進了窄巷裏,金烏正窩在麻袋裏等他。王小元把他的發絲放了下來,故意揉得亂糟糟的,又松松系上了帕頭,寬大的巾沿遮住了金烏一對碧綠的眼。

“好啦,這下保準連你娘都認不出你來!”王小元笑嘻嘻道,“然後呢,你想去哪兒?”

金烏很是高興:“我要去哪兒,你都會陪著我麽?”

王小元拍著胸脯道:“那是自然啦。少爺,我可是你府裏的下人,只要有銀子,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背得你去!”

茶棚子裏歇滿了人,攢動的背影遮住了外頭的天光,顯得棚內黯淡而擁擠。幾張窄窄的木方桌邊坐滿了腳夫、行客,厚重的泥塵、汗味兒在狹小的棚間翻湧。

桌上放著幾碗茶,碗沿有著發黃的茶垢,碗底還沉著幾枚粗葉子,比起金府裏細而香的茶末來著實差得太遠。可金烏卻不介意,他捧著茶碗,怔怔地望著土台上的小桌,那兒有只方紙燈籠,映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有個胖墩墩的講書人正唾沫橫飛、神色激昂地在桌後手舞足蹈,不時高喝一聲,似要將天頂整個兒震下來,偶爾娓娓道來,戚戚然如泣如訴,聽得眾人時而踔厲奮發,時而萎靡消沉。

王小元和金烏擠在一張條凳上,兩旁的腳夫坐得緊實,他倆幾乎半個身子都貼在了一塊兒。王小元的胳膊被擠得難受,沒處放,便索性搭在了金烏肩上。金烏在旁瞪了他一眼,狠狠擰了他腰間一把,卻也摟著他不放。

待講歇了一段,眾人齊聲喝彩,掌聲如雷湧動。金烏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小元,低聲問:“我先前沒聽過這些,這說的是什麽故事?”

“你不知道麽?”王小元一面使勁地拍掌,一面大聲地道,“是玉白刀客的故事!”

“玉…白刀客?”

王小元認真地點頭,“嗯,玉白刀客可是天下第一大俠客!她行俠仗義、懲奸除惡,又練得一手頂好的刀法,沒人能在她手下走過三刀!那三刀叫‘一刀驚人,二刀傷人,三刀殺人’,哪怕是最可怖的候天樓主,也會被她殺個屁滾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