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十四)只願期白首

夜幕垂臨,重巖疊嶂在如墨夜色中沉寂蟄伏,彎月在輕紗似的薄雲間款款穿梭,在院裏留下一片白霜似的光印子。

金府的後院裏靜悄悄的無甚聲息,柴房門扉扣著,緊緊地掩著。

可沒過一會兒,只聽得輕輕的喀嚓聲響,黃銅小鑰在鎖孔裏細微轉動,將房門打開。

王小元聽到這聲響,趕忙從柴草堆上一骨碌地翻身起來,卻又不慎牽動了渾身淤青,不由得低低痛呼了一聲。自打今兒出去,見到金烏被孩童們用石子兒砸了後,他心裏便悶著一團氣,就背著自家主子去將今日那些扔石頭的孩童教訓了一番。

可他身上這傷倒不是被小孩兒們打的,而是回府後被金震狠狠訓斥之後打出來的。他倆回府中時,金震見金烏垂著頭瑟縮著立在門外,頭上的血口子用袖布裹不住,仍在汩汩地出血。那老頭子不由得眉頭大蹙,怒喝一聲,便抄起手邊掃帚,順手將把金烏偷送到府外的王小元狠揍了一通。

王小元這回可吃了大苦頭。他揍那些說閑話的孩童揍得爽利,卻被金震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渾身骨架子似散開了一般,各處酸痛不已。他被金震痛揍了一頓後,又被攆到這窄小的柴房裏,饑寒交迫,難捱得緊。

此時聽得門扉輕響,王小元艱難地擡頭望去,卻見月光下有一個小腦袋自門扇間探了出來。

他本以為來的是替他送吃食來的其余下人,卻不想竟是金烏。

金烏探出頭,朝柴房裏小聲地問道:

“沒睡?”

王小元齜牙咧嘴道:“方才被你阿爺痛打了一頓,傷口還痛著咧。”

“你…你沒走便好。”金烏小心翼翼地推開柴房門扉,將身子從縫隙裏挪了進來。王小元這才看清他額上傷口換了新的細布,不再滲血。微翹的發絲之下,一對明綠的招子惴惴不安地撲眨。非但如此,他手裏還抱著一只漆食盒,一捆小臥被。

“我為什麽要走?我可是你府裏的下人,要是跑了,就拿不到你給我的工錢啦。”王小元奇怪地問道,卻見金烏已經走了過來,將食盒放到地上,推到他眼前,心裏不由得又是一奇,“少爺,這…這是給我的麽?”

“不是給你的,還能是給誰的?”金烏氣呼呼地道,“你晚膳還沒用過罷,快點兒吃,我還等著把你這食盒送回去呢!”

這主子竟給自己一個下人送飯食來了,王小元誠惶誠恐,兩手捧過木盒,鄭重地打開盒蓋,就差沒三拜九叩了。盒裏盛著幾張油餅、小碗肉羹與幹酥果子,雖看著不多,卻似經精心挑揀。王小元肚中空癟,此時忙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油餅,塞進口裏大嚼起來。

“哼,總吵著要我給你發工錢,我都不知道你在府裏幹了什麽活兒!”金烏沒好氣地道。

王小元嚼著餅,扳著手指道:“我明明做了許多,拾柴火、劈柴、挑水、燒飯…還有去捉跑出去的稻雞……”

小少爺冷哼一聲,不去理他。王小元正吃得一身餅屑,卻見金烏已趴下身來,在地上鋪開臥被,仔細地理好被角褶皺,坐了下來。王小元一驚,動著鼓囊囊的腮幫子問道:“少爺,你要做什麽?”

方才金烏抱著臥被入房來時,他便隱隱覺得不妙。如今這不祥預感景應驗了。

金烏瞥了他一眼,又飛快地轉過頭,“我…”

沉默了片刻,金烏兇惡地嚷嚷道:“…我今晚在這兒睡!”

叼在嘴裏的油餅險些掉了下來,王小元驚道:“可…可這裏又黑,又冷,若不是你阿爺要罰我,我才不會進這兒來。”

他不由得有些擔心金烏,畢竟人家是平日裏雉頭狐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而他早在惡人溝中混得皮糙肉厚了,哪怕是叫他在荊棘叢裏睡也不打緊。

金烏望著鋪在地上的臥被,道:“我以前也常挨阿爺罰,他總數落我些儀容不端、練劍不勤,三天兩頭把我丟進這兒,這裏我早睡慣了。”

王小元怔怔地點了點頭,將吃幹凈的食盒收起。他一面從柴房角捧起幹草鋪在地上,一面聽著金烏說的話。

“其實,我覺得這裏很安心。”金烏埋頭鋪著厚衾,說,“又安靜,又不會有人來打我、訓斥我。除了沒什麽燈盞,這裏可比我那空蕩蕩的臥房好多啦。”

月光從小窗裏鉆進來,淡而涼的銀輝為柴房內添了些寒意,縱橫的柴草在土壁上映下巨大影子,妖鬼似的緩緩曳動。王小元只覺眼前這景色可怖之極,可金烏卻說這處安心,真是奇也怪也。

鋪好了幹草,王小元往上一躺,閉上了眼。他有些尷尬,不知說什麽來接這小少爺的話,心裏打定主意:就這麽閉著嘴巴直挺挺地睡一晚好了。

可他悄悄地一睜眼,便見金烏惱怒地望著自己。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