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沖撞

慈恩寺的西院臨近浮屠,本就不接待外客,秦夫人隨口應了,也未放在心上。

長安是大魏國都,天子腳下,遍地王侯。沈家雖也居一席之地,甚至在爵位上,勝過了許多剛剛崛起的新貴,卻奈何只是個空殼子。

仔細算起來,能被沈家稱一聲“貴客”的人,多如牛毛。

倒是月蓉,問了一句“是哪裏的貴客”。

知客僧笑著,又是一禮,搖頭道:“娘子恕我不能直言。”

好在,月蓉也不過是隨口一說,並非真的想知道那裏來的到底是何人,見知客僧不答,便也不問了。

幾人遂經過鐘鼓樓和客堂,前往大雄寶殿,上香布施。

今日非初一、十五,寺中香客寥寥,行走間,踏過卵石甬道,經過低矮山墻,隱約可聞木魚誦經之聲,伴著半空中裊裊而起的香煙,愈令人心神寧靜。

東面的熾日已漸升至中空,僧人們已到了過齋的時候,知客僧將月芙三人也引往齋堂,一同用素齋。

月蓉好動,素來沒什麽長性,清晨出門時的那一陣活潑欣喜已經被寺中的寧靜空寂消磨了大半,整個人變得懨懨的,好似困頓極了,直說一會兒要去禪房裏小憩。

秦夫人望著女兒倦怠的模樣,連連地嘆:“你這孩子,年紀已不小了,還是如此的沉不下心,今日來寺裏,還不是為了你的事?一會兒,你不許回禪房,同我一道去聽妙恒法師講經。”

以沈家如今的地位,自然延不到慈恩寺的主持一空法師。不過,一空法師座下七十二弟子,倒是能請來一二。妙恒便是其中之一。

月蓉自然不願過去,眼巴巴望著身邊的長姊,希望長姊能替她說句話。

然而,月芙心裏清楚,秦夫人本就是要帶妹妹來禮佛的,帶她一同來,不過是為了不厚此薄彼罷了。遂只含笑道:“母親說的不錯,阿蓉,你是該去好好養養性子的。”

月蓉失望地看著她,見再不能逃避,只好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齋後,秦夫人自帶著月蓉往藏經閣去,月芙則“識趣”地獨自去了禪房。

禪房需沿著濃蔭下的卵石甬道往北走,月芙只一個人,索性行得慢些,欣賞寺中景致。

頭頂枝葉繁茂,只有極細小的絲縷日光投射下來,在卵石路上形成一片片小小的光斑。西側的清水墻上,茂密濃綠的爬山虎無聲地覆蓋而上,幾乎不留空隙,好似要越過墻頭,爬至另一面去。

墻的另一面,便是西院。

月芙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的“貴客”,忍不住看過去。

前方,西院的一處小門外,守了兩名健仆,齊膝短袍,腰挎長劍,滿身武氣,竟莫名有些眼熟。

隔了長長的一段距離,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兩名健仆似有所察覺,也側目看了過來。

兩雙銳利而警覺的眼,一下讓月芙想起了一個人——在朱雀大街見過的八王趙恒。

幾乎就是這一刻,她忽然記起來了,這兩名健仆,是那天在朱雀大街上,策馬跟在趙恒身邊的護衛。

原來,西院的那位“貴客”,是趙恒。

……

趙恒進完香,獨自用了一頓齋飯後,便獨自一人留在西院的禪房中讀佛經。

與過去的許多年一樣,他並未要寺中謝絕其他香客,亦未令主持親自迎接。

不知是不是因在邊陲的時間久了,他更喜歡簡樸利落的生活,長安城裏,貴人們的奢靡與享樂,他總是無法欣然融入其中。

用姊姊鹹宜公主的話說,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趙氏嫡出的皇子。

連太子也說,他這個八皇子的身上,缺了股豪邁威赫的氣勢。

初時,他覺得不解,後來,才漸漸明白了。無非是他不喜出行時,呼奴喚婢,招搖過市罷了。

在兄姊的眼裏,甚至在大多宗室貴戚的眼裏,這是不符合他高貴身份的舉動。

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在邊陲時,不止一次同異族番邦那些茹毛飲血的猛士廝殺過,在那裏,大魏男兒的勇猛本性,才能彰顯得淋漓盡致。

只是,他也不願過多解釋。

當個不露鋒芒的親王,才是他這輩子應該做的事。

香爐中,香已燃盡,飄渺的香霧漸漸淡開,書案邊的漏刻中,一日的時辰已走至未時,僧人們午後小靜已開,寺中走動的人應當更少了。

趙恒放下手中的經書,從榻上起身,在窗邊佇立片刻,慢慢走了出去。

……

月芙站在被爬山虎覆蓋住的清水墻邊,只與那兩名健仆對視了一瞬,便迅速移開視線。

既是“貴人”的所在,她便不該停留太久。

從此處沿小徑下去,再向東面一拐,就能到供她歇腳的禪房。

她略加快了腳步,離開了那兩人的視線。正想放松下來,一擡頭,整個人卻忽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