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狂徒之心

安南的呼吸變得愈發艱難,喉嚨中有痰卡著。

他完全睜不開眼睛,用盡全力也只能讓眼皮微微動彈一下。

安南感覺到自己全身盡是痛苦……不是發生在某一處,而是在全身皮下、內臟中、骨骼中盡是疼痛。但幸好,他的咒縛仍然在起效。

這讓這份痛苦被削弱了無數倍——然而即使被削弱了無數倍,安南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這份痛苦。

他的咒縛所能起到的作用,就是讓安南更平靜一些罷了。

那是前所未有的虛弱感……

別說詢問和聊天,安南甚至連發出悲鳴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每次呼吸都變得更加衰弱、更接近死亡。

……原來如此。

這就是衰老、病死的感覺嗎?

安南心中若有明悟。

那並非是突然呼出最後一口氣,就能夠終止的人生。

而是一點一點死去。就像是逐漸熄滅的火光一般……

突然,安南看到了什麽——

那個最為熱切的,握著自己手的中年女人……似乎是“自己”的女兒一樣的人。她的身上突然亮起了高光。

即使安南無需睜眼,也能看到她的形象了。

(……這次終於要結束了嗎,可折騰死我了。老爺子可算是要咽氣了……)

隨著安南的左眼微微發熱,極輕的低語聲在安南心底響起。

……這是,【天使的左眼】?

安南怔了一瞬間,才反應過來。

下一刻,那個一直在角落裏抽泣的年輕女人,終於大聲的哭了出來。

那是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時從喉嚨伸出迸出的嚎泣。

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深深嘆了口氣,將女人抱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無聲的安慰著。

而在這時,那個年輕男人身上也突然顯出了光。

(……真是的,還不如快點死。珍妮都好幾天沒睡了,這樣下去她的身體肯定會受不了的……)

在名為珍妮的少女嚎啕大哭之時,如有實質的悲傷如詛咒般在房間內四處擴散。

原本沒打算哭的人,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他們眼中下意識溢出淚水,但他們甚至自己都察覺不到自己眼中流出過眼淚。而流淚的人,心中也不盡然是悲傷的。

就在安南自己的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濕潤了。

一個中年男人突然站起來,低垂著眼、抽泣著,伸出不住顫抖的手、拿著手帕擦拭著安南的眼角。

“老師……”

他用有些哽咽的聲音,低聲訴說著。

那莊重的心態,任誰看起來也是悲痛萬分。

但安南眼中,他卻突然被高亮所標示:

(……好,終於找到機會來表達【孝心】了。老師的家人現在看到了我的誠意,之後我用老師的名頭出去賣畫賺錢的時候,他們礙於面子,應該也不會出來點破我了……)

緊接著,屋內一個又一個的人,在安南眼中逐漸亮了起來。

窸窸窣窣的、充滿惡意的低語聲,在安南心中響起:

(……老師的遺產,應該也沒我的一份吧。那我明天就把畫室裏的畫拿走吧……)

(……也不知道二叔的遺產,能填滿小馬林的賭債嗎。這明明是絕症,之前浪費這麽多錢續命做什麽,折騰老爺子嗎……)

(……真是報應啊,活該。若不是爺爺當年阻止我和賈斯廷結婚,現在也不至於沒錢找教士……)

(……浪費了我一個多月的時間了,可算是要死了。這下可好,我工作也沒了……)

隨著安南越是接近死亡,周圍的人越是悲痛。

但在他們心底燃起的惡意,卻也越發濃重。

那或許不能稱為惡意。

——只是對安南之死的期盼。

久居病榻的老畫師,早已在長久的、接近死亡的旅途中燃盡了家人和學生們的悲傷。

安南腦中的這些噪音逐漸淡去。

他周圍的一切突然變得安靜下來,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整個人陷入完全的寧靜之中。

……他想起來了。

在最初病倒的一段時間內,他們還不是這樣的。

——自己也不是。

“不要再浪費錢給我治療了,我這病是治不好的……”

“別這麽說!有錢不給老人治病,像話嗎?”

如同倒敘一般,安南眼前浮現出四個月前,自己剛剛病倒時的景象。

人們眼中的是焦急與緊迫,言語與行動中的,是熱切而實在的“愛”。

但在那之後不久,這份愛就完全燃盡了。

生活中的瑣碎,病榻前消耗的精力、心力和財力,逐漸與昔日的“愛”持平,甚至溢出。

不知從何開始,那份期盼著“最終挺過去”的心,就漸漸變成了期盼著“早些死去”。

或是一成,或是三成,或是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