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42

太宰治——來自武裝偵探社的那個,降落在港口黑手黨本部大樓門口。

他看起來並不為這個結果感到驚訝,哪怕他站在這間昔日曾輝煌光耀過、也不知見證過多少腥風血雨的本部大樓門邊。太宰曾十分熟悉這個地方,多少次搖搖晃晃、心不在焉地從這道大門裏走進去,過長的漆黑風衣在他少年時瘦削的肩膀上空蕩蕩左搖右擺;他手裏拿著遊戲機或屬下的槍或記滿了腥臭血液的機密文書,那時候他右眼上還纏繞著繃帶,那時候他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超出他預料而值得期待的事情……直到這繃帶被什麽人解開。

而此刻,曾經彰顯著權勢與地位的、港口黑手黨的大門,早就化作了齏粉。

柱子被切斷了,裝飾品被打碎了。所到之處留下來的是空空如也的彈夾和滿地的子彈、被斬斷的槍支以及遍布四處的屍山。*

用一句話來概括,說成是人間地獄也並不誇張。

唯獨站在這裏、好像早已經融進陽光裏的這個男人,一眼看到這幅地獄構圖,反而挑起嘴角,冷冰冰地、不帶任何感情地笑了。

這簡單的一笑瞬間沖散開男人身上輕浮、不著調、滑稽不靠譜的表色,殘忍割裂了太宰苦心孤詣構建出的保護層,顯露出他內裏鮮血淋漓的血肉。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融入進這個地獄裏。另一邊,被本部大樓警鈴驚動、從旁邊四棟樓緊急抽調的黑手黨下屬們從他身旁匆匆走過,紛紛敬畏地低下了頭——他們不需要用眼睛確認,只從這個男人身周的氣氛便知道,經由此人之手而以一己之力打造的地獄,絕對不比面前的圖景更仁慈。

這個身穿沙色風衣而站在大門處的男人,是黑暗世界裏的“同類”。

太宰沒留給這些持槍黑手黨一眼。他冷冷笑過了,便自下而上仰頭望了眼最頂層,不知是在注視著頂層的首領辦公室還是未曾加裝以欄杆的天台。他看起來並不那麽著急,明明這一次的二周目他已經錯失了先手,武裝偵探社的“勢”、織田作之助的“人”、中原中也的“力”,他都再沒有時機去布置,太宰看起來倒也並不顯露出焦躁的模樣。一周目殘留下來的毒藥和解藥依舊在血管裏沖撞,時間線重啟並沒有更新他的身體狀態,叫他產生輕微的目眩。可是從太宰單手插兜站在原地的動作,又絕對看不出眨眼前仍身處於純白房間之時,他還因站立不穩而向前踉蹌。

思考了一秒鐘之後,太宰毫不猶豫地開口:

“藥研藤四郎、五虎退。來我身邊。”

——這句話幾乎是立刻地產生了效果。

由於沒有錨點而迷失在時空縫隙裏、主動用本體攻擊時空亂流以獲得情報、付出了最後殘余的神性來祈禱福祉,兩位刀劍付喪神本已放棄見到審神者最後一面,只靜默地等待著碎刀。

可是,這句呼喚真名跨越了時間與空間,形成了連接刀劍與現世的“緣線”。

原本什麽都沒有的空氣裏突兀地浮現出一個漩渦,兩個傷痕累累的少年從那裏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

如此違背常理的一幕,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太宰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幕。他沒有為刀劍們與旁人不同的降臨方式提出疑問,也並不驚訝這兩把短刀遍身狼狽的狀態。他並不斥責原定戰力的流失,只是等這兩人勉強站穩了之後,靜靜問道:

“換回了什麽?”

兩個少年同時擡起頭來看著他。

藥研擡起手來,抹了一把額上流下的鮮血,把視野擦拭幹凈。

那雙紫葡萄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好像要露出一個笑的模樣,卻再難以發自內心的微笑了。

——刀劍付喪神付出了自己的神性與人性。

現在勉強支撐著他們行動的,唯獨只剩下屬於冷兵器的本能。

“‘緣線’。”

藥研藤四郎開口說。他說話時十分遲緩,顯然是付出代價的後遺症。

五虎退則伸手慢慢摸了摸身邊白虎低垂下來的頭,拽下一片制服內襯,給白虎簡單包紮了一下深可見骨的傷口。

他擡起眼睛時屬於刀劍的本質表現得更為明顯,那雙金瞳裏浮現出來的、分明是源自於利刃的金屬刀光。

可是在說話的時候,短刀依舊表露出些許對主人的眷戀。這份依戀與親昵像是已鐫刻在刀銘上,不是支付出去的代價足以抹消的。

“重新、系緊……了。”

五虎退輕聲開了口,補充著說道。

“……”太宰沉默了一下。

他沒有必要去詢問“緣線是什麽”、也根本不用思考“緣線到底系在了哪裏”這種問題。

歸根結底,他就是太宰治,太宰治就是他。

那個家夥做出的選擇……換做是他,也是一樣的啊。

有一秒鐘太宰不能自抑地羨慕起此時正身處於Lupin的那個笨蛋。他的鼻尖又嗅到酒吧裏微醺的酒香,就連縈繞在空氣裏的煙草香味都是令人懷念的;下一秒他又聽見黑膠唱片輕悠悠轉動起來,爵士女聲伴隨著小提琴與鋼琴聲,歌唱著離別、離別,……離別。歌聲在空中盤旋著上升,而這次的告別沒有子彈、毒藥與言不由衷的謊言,漫長到跨越了時間與空間,有個膽小鬼終於得以說出了他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