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不如且去沾泥

慈寧宮。

隔著紗幔,榻上的人影看不分明,只能聽見太後沉凝的聲音從帷幄後方傳出;“皇帝來了。”

“是。”景隆帝坐在榻前的圓凳上,問,“母後身體如何了?”

太後又問:“城兒呢?”

“——兒臣在此。”豫王大步走進寢殿,朝皇帝行過禮,在另一側的圓凳上落座,“母後急召,兒臣片刻不敢耽擱。”

“把簾子卷起來吧。”太後說。

當即有宮人上前卷起簾子,掛在玉鉤上。太後斜倚在墊高的床頭,面上並無病容,神情卻郁郁寡歡。她平日妝容華麗精致,年過五旬看起來只像四旬美婦,此刻卻鉛華盡卸,顯露出眉梢眼角難以抹平的細紋。

景隆帝見狀有點意外,卻又仿佛早有預料,問道:“不知母後所患是何急症?朕傳了太醫院的汪院使與另兩個院判過來,好給母後仔細會診。”

太後以手支額,微嘆口氣:“心病。”

“什麽心病,竟讓母後連妝容都不打理了?”豫王拖著凳子往前移了移,傾身端詳,“不過母後無需上妝也是美的,兒臣生得像母後,真是賺到了。”

太後幾乎被他逗笑了:“貧嘴!什麽時候才能穩重、正經起來,學學你皇兄。”

“別,我可不敢學他。”豫王瞟了一眼端坐著的皇帝,“母後有什麽心病,不妨說出來,讓兒臣為您分憂。”

太後道:“你們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豫王想來想去,不太肯定地問:“哪位菩薩……還是仙君的生辰?母後信的神佛太多,恕兒臣實在認不清也記不住。”

“盡給我插科打諢。”太後懲罰似的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二十七年前的今日,我的妹妹倉促出嫁,嫁給了比她年長整整一輪的衛演。”

景隆帝與豫王都知道昔日秦王府之事。

當時,他們的母後正面臨側妃爭位的大危機。還只是秦王的父皇也同時面臨著危險與機遇——

秦王的長兄——銘太宗皇帝登基僅三年就病逝,並未留下任何子嗣。兄死弟及,太祖皇帝的其他十幾個兒子,就成了合理合法的繼任者人選之一。

去掉出身低微的、能力平庸的,也還有七位皇子對國器有一爭之力。

他們的父皇就是其中之一。

姨母的出嫁,換取到了整個慶州軍對秦王的支持。

慶州毗鄰韃靼部落,尚未完全歸順,常隨邊關戰勢搖擺不定,是鎮邊諸王費心爭奪的關塞勢力之一。當時慶州軍的統領,是衛演的父親衛途。

衛途老而彌堅,能征善戰。正是因為與秦王府的聯姻,才使衛途下定決心率部投靠,最終將他們的父皇護送上了龍椅。

從龍之功僅次於定鼎,可以說,衛家功不可沒。

“妹妹出嫁的那天,拉著我的手說,‘大姐,我嫁給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好好的,繼續做秦王的正妃,讓隚兒或城兒當上世子。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出頭之日。’我還記得,那時她強忍著眼淚說話的模樣,也知道她早已有了心儀之人,卻為了我揮劍斬情絲。”太後目光朦朧,仿佛陷入久遠的回憶,“後來,衛家果然不負她的期望。衛演雖平庸,卻對她百依百順,衛途也因此重新審視起你們父皇的分量,最終成為了將他推上皇位的力量中最為強大的一股。”

景隆帝沉默良久,道:“母後,朕知道衛家曾經的功勞。所以這些年他們享盡了榮華富貴,想賜田加祿,朕允了,想把女兒送進宮,朕也娶了。整整二十年啊母後,朕對他們的諸多不法惡行都是從輕發落,甚至睜只眼閉只眼。可他們卻不知收斂,越來越放肆,越來越貪婪,難道非要將江山社稷拱手相送,才能抵得上當年的功勞嗎?”

太後拍著榻面,異常嚴峻地叫了聲:“——皇帝!”

“……兒子失言,請母後息怒。”景隆帝退讓道。

太後深吸口氣,再度開口時,從聲音裏顯出了蒼老:“我分得清孰輕孰重!今日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不要把事情做絕,給衛家留一條生路。我也會親自告誡他們夫妻倆,適可而止,能保一世榮華已是天恩浩蕩,不可再貪圖其他。”

“那麽之前所犯下的罪行呢?母後可曾看過言官們上疏歷數的罪狀,那些枉死的百姓——”

“百姓有億萬萬,”太後打斷了皇帝的話,“可我只有這麽一門親戚!”

景隆帝不再說話。

眼看雙方的氣氛有些僵持,豫王打圓場道:“母後護短,皇兄難道不知?小時候我們倆同信王打架,無論起因是什麽,母後哪次不是護著我們,與他母親針鋒相對?”

太後不太滿意地瞪了豫王一眼:“什麽護短,我那是護犢子!如今也一樣。二皇子將將滿周歲,他需要一個在後宮能說得上話的生母,也需要一個在朝堂上能站得住腳的母族。把這些都剝奪了,讓昭兒將來如何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