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一夢直如一生

太子沒法回答。

尾音仍在殿內震顫,這一聲嘶喊般的質問,似乎消耗了徹夜未眠的蘇晏的所有精力,他疲憊地向後靠在椅背上。

短暫的沉默,殿內一片寂靜,只有被剔出血肉的碎瓷片落在磚石地面的微響。

沈柒處理完蘇晏手上的傷口,灑上止血粉末。朱賀霖又從裏衣撕了一條幹凈的布條,給他包紮上。

蘇晏吐出一口長氣,低聲道:“是我失態了……如今不是計較私情的時候。請小爺即刻啟程回京,遲一步,都有可能會面臨無法挽回的後果。”

朱賀霖心裏十分難受,想到或已病危、情況不明的父皇;想到幽深皇宮中、波瀾朝堂上那些明裏暗裏的陰謀詭計;想到圍繞著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的廝殺與爭奪;想到風雨飄搖、晦暗不明的未來——自己的,大銘的。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但有一點極其明確——他不能死,蘇晏不能死,那些支持他、擁戴他、把身家性命托付給他的人們,不能死!

“我要回京,立刻出發!”朱賀霖斬釘截鐵地宣布,“日夜疾行,用最短的時間趕回去!”

他對蘇晏說:“清河,跟我走!”

蘇晏道:“我是南京禮部左侍郎,倘若未奉詔命,擅離職守……”

他有點猶豫,另一只完好的手被人握住。

“你自己經常說的,事急從權。”沈柒半蹲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背,“不過,決定在你。你若不走,我留在這兒陪你。反正孝陵外頭那支軍隊足夠護送太子回京了。”

蘇晏低頭看他的手,指甲縫間滿是幹涸的血汙,是剛歷經了戰鬥的證明,不禁鼻子一酸,翻過掌心與他緊緊相握。

“……我也回京。”蘇晏下定了決心,“事到如今,我們的命運已經與太子綁在一處,太子若是出事,我們亦無法全身而退。所以,要生同生,要死同死。”

朱賀霖心情再沉重,也忍不住嗤了聲,咕噥道:“誰要與他同死……不對,是我倆肯定沒事,至於他,愛多遠多遠!”

都這個時候了,怎麽還是不能拋棄成見,攜手共渡難關!蘇晏無奈地嘆口氣,說:“請梅指揮使進來。我們四個人商議出一條最快回京的路線。”

梅長溪帶著地圖進殿。將地圖鋪展在桌面,四人圍桌細看、討論。

“最快的,就是走漕河了。”

“有個問題,連日大雨漕河水漲,船難的風險大增。”

“三千孝陵衛,漕船也不夠,來不及調配。”

“走陸路,備幹糧,盡量不帶輜重,每日快馬急行八百裏!梅仔,你的人行不行?”

“行!我的兵們耕田歸耕田,可沒有半點放松了訓練!”

“還有一點,那些慶州軍雖被我殺退,可難保對方沒有更多後援,一路上會對我們圍追堵截。必須時刻警戒,做好戰鬥準備。”

“對!漕河也要走,最好兵分幾路,以疑軍掩護正軍。”蘇晏不喜歡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小爺也是,多備幾套太子衣袍,關鍵時刻或能起到金蟬脫殼之用。”

“看這裏,此地我熟,有條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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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內,太後手握兩份詔書,陷入長久的沉吟。

皇帝每日幾乎要昏睡六七個時辰,清醒時頭痛欲裂卻還強自忍耐,連陳實毓這樣見慣生死的老大夫都看不下去,寧可他繼續昏睡。

湯藥從活血通絡的,換成了助眠鎮痛的,針灸也停用了。有時陳實毓甚至覺得,自己的各種治療百無一用,讓皇帝繼續撐下去的,是他自己極頑強的意志力與極堅定的信念。

太後心灰意冷,似乎已經接受了即將失去一個兒子的現實。但那冷的灰燼中,隱隱又燃起隱秘的、熱切的、矛盾的亮光,火蛇般纏繞在她心底。

——所以她拒絕了陳實毓想要嘗試開顱手術的請求。

“我要你確保萬無一失,如若不能,天子龍體豈能由著你割肉切骨?可別反害了性命!”太後如是說。

陳實毓不能確保。他甚至連三成把握都沒有。但總不能對太後說“死馬當作活馬醫”,最後也只能放棄。

——所以她攔截了皇帝清醒時手書的、發給內閣的遺詔。

太後低頭,盯著詔書上“長子皇太子賀霖,仁孝聰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一行字,指甲幾乎要將綾錦戳破。

殿內只她孤零零一個,宮人們被趕了出去,連瓊姑都不被準許進來。太後在猶豫,在掙紮,在做此生最艱難的一個選擇。

直到她聽見了殿門口傳來的孩童聲音:

“阿婆,我會認許多字,還會念詩啦!老師們都誇我念得好,我背給阿婆聽——

“為離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萬國明。恒持此志成永志,百戰問鼎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