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芒刺

梅望舒仰頭上望,一顆心沉甸甸地往下墜。

聖駕分明就在紫宸殿中,冷眼看著朝臣集結跪諫,卻不露面,不安撫,任憑事態越鬧越大,逐漸向深淵方向滑落……

這是個極為不祥的預兆。

她突然想起了十一月下旬,元和帝命她留宿宮內,調養身體的那個晚上,君臣在東暖閣外的庭院裏賞月散步,托她帶給葉老尚書的那句話,

“——沒有第三次了。”

梅望舒下定了決心。

“老師。”她快步走到殿外跪諫的朝臣人群之中,低聲喚道,“學生有話要說。還請老師起身,借一步說話。”

在周圍諫官們七嘴八舌的指責和勸誡聲音中,葉昌閣看了眼面前的愛徒,還是起了身,隨她走到旁邊無人處說話。

“你怎麽來了。”葉昌閣不悅道,“你身子不好,正好閉門養病。老夫特意沒去找你,你何必把自己牽扯進來!”

梅望舒鎮定道,“我來請老師回去。”

葉昌閣皺眉,“知道你是天子近臣,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老夫不為難你。但是聖上這次眼看就要犯下大錯!把太後娘娘逐出京城——簡直是,匪夷所思!不止傷了母子情分,更有損聖上百年後的青史名聲哪!老夫身為人臣,絕不能坐視不理。望舒,你回去吧。”說完拂袖就要離去。

梅望舒站在對面,絳紫袍袖在風中獵獵飄動,安靜地聽完老師的長篇抱怨,只回了一句話。

“太後娘娘暗中寫下絹書懿旨,意圖廢帝。”

短短的一句話,卻如同耳畔轟然炸起了驚雷。

葉昌閣的肩頭劇烈震顫,仿佛被大錘當頭痛擊,原地搖晃了幾下。

——

周玄玉抱臂站在樓台下的陰影裏,冷眼見梅望舒把葉昌閣請去旁邊說話。

沒說幾句,葉昌閣像是受了什麽大刺激似的,站立不穩,斑白胡須都在顫抖。

“喲,梅學士說了什麽誅心的話了,看把葉老尚書刺激的。”周玄玉低聲和同僚議論,“該不會把葉老尚書說動了吧。”

說話間,葉昌閣已經踉蹌著腳步,走回跪諫的一大排官員人群之中。

並未重新跪下,而是拍了拍程老大人的肩膀。

當朝右相,程景懿,程老大人,是朝中除了葉昌閣外,碩果僅存的幾位三朝老臣之一。

此次跪諫,程相和葉昌閣並肩同來紫宸殿,兩人同跪於第一排。

眾目睽睽之下,葉昌閣把程相叫去旁邊,兩人低聲激烈爭執了一番。

程相也開始站立不穩,渾身顫抖。

葉昌閣把旁邊靜立的梅望舒召過去,再度低聲和程相交談了片刻——

程相一言不發,轉向紫宸殿方向,行稽拜大禮,禮畢起身便走。

走得倉促,連地上擱著的玉笏板都忘了拿。

葉昌閣看在眼裏,過去替老友拿起笏板,放入袖中,也和程老大人那般,轉向紫宸殿方向,行完行稽拜大禮,同樣掉頭便走。

原本在第一排跪諫的兩名中流砥柱,轉眼消失在朱紅宮門之外。

在場的其他諫官看得目瞪口呆。

數十道目光驚疑不定,紛紛轉向旁邊的梅望舒。

梅望舒攏袖而立,神色冷淡。

朝中的諫官人數眾多,魚龍混雜。其中不乏真正憂國憂民的國之棟梁;但抱有私心,妄想‘君前死諫’,踩著君王的名聲,成全自己青史留名的官蠹也不少。

她冷眼看到現在,感覺時機差不多了,幾步走到跪諫官員們的前方,對著眾多驚愕懷疑的目光,把周玄玉方才威脅她的那句話拋了出來,淡然告知眾人:

“聖上傳下口諭:

若紫宸殿外的朝臣在入夜前未自行散去,一律以結黨勾連的罪名,鎖拿詔獄查辦。各位大人,慎重,珍重。”

說完,對著諫官人群長揖行禮,轉身離去。

在她身後,死寂無聲。

眾多諫官被驀然抽走了精氣神般,跪在原地發愣。

兩位中流砥柱的老臣提前離開了,身為天子信臣的梅學士又轉達了口吻極為嚴厲的聖諭……

跪在末排的幾名諫官悄無聲息地起身,避開同僚的目光,往宮門方向低頭疾走而去。

越來越多的諫官悄然離開。

很快,紫宸殿外,漢白玉樓台下的大片庭院,重新變得空空蕩蕩。

一場即將蔓延朝堂的禍事,無聲無息,消弭於無形。

紫宸殿周圍的數百禁軍看在眼裏,不知多少人同時輕呼了口氣,放開了手掌緊握的刀柄弓弦。

無數人悄然放松下來的同時,周玄玉卻臉色極為難看,平日經常掛在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死死盯著梅望舒遠去的背影,半天才回過神來,罵了句粗口,

“x的!人就這麽走了?”

“不然呢。”相熟的禁軍將領勸道,“今日這麽處置,是最好的結果了。一邊是聖上,一邊是朝臣,傷了哪邊都不好。梅學士過來一趟,兩邊勸和勸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