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河清(下)

生擒了慶國公顏愈及其世子顏華斌在手,拿下防備不嚴的澹川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雲非本就熟悉澹川地形,再加上他們打了個出其不意,到第二天日出時分,王師軍旗已經插上了澹川城頭。

副將指揮軍士打掃戰場,整治過城防軍務,雲非獨自一人來到了澹川顏氏的家祠前。這裏和他記憶中一樣,閈閎高峻,閥閱煥然,是整個澹川城裏最恢宏也最肅穆的地方。

世家門閥的家祠,不只是用來供奉祖先靈位,也是彪炳家族功勛的“史冊”,墻壁上鐫刻的金粉銘文,記載著一代代澹川顏氏的子弟是如何為了家族榮耀盡心忘我、奉獻終身,死後若能在壁上留一筆,就是此生最大的價值了。

顏老太爺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也是這麽訓導澹川所有子侄的——只要姓顏、只要生在這片土地,就要為澹川流盡最後一滴血。

雲非負手站在祠堂裏,拈了支香插到爐中,他是來拿丹書鐵券的。

雲非注視著龕案上顏老太爺的牌位,若是他這位祖父在天有靈,不知道是想打死慶國公那個庸碌無能的兒子,還是更想掐死自己這個毀滅澹川的孫子。其實他最該痛恨的應是他自己,如果當年他沒有置顏相於死地,如果舊時他不曾封殺顏三的前路,如果從前他心懷祖孫之情,真心為雲非想過哪怕一次……

但凡過去顏老太爺有一寸憐憫慈心,今日澹川都不會是這個結局。

獻祭一切要振興澹川的是他,最終讓澹川走向萬劫不復的也是他。

顏老太爺九泉之下大概很難闔眼了吧。

雲非心無波瀾地拿出龕案下的丹書鐵券——宣熙九年,慶國公府用顏相的血沖洗門前的閥閱;宣熙十一年,顏雲非將用整個澹川祭奠先父的英靈。

……

澹川的攻克讓敬王淩熠的處境雪上加霜。

時至今日,他的條條生路都已被截斷。

昌州,穎海蠱疫全解,定康戰局落定,混水摸魚的江南十二城盡向帝都俯首。

雲州,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借昌州州試舞弊引走帝都注意力,費心費力從南洋澤國搭的一條軍備調運線,隨著蒼梧方氏的歸降,徹底淪為廢土。

甚至就連宛州,他的大本營,也已千瘡百孔。不知多少有從前搖擺不定的望族,如今在拼了命地向皇帝投誠效忠,澹川的淪陷就是借了這些人的便利!

淩熠已經無路可走了。

他籌謀數年,內拉世家著族,外結北狄南洋,宣熙十一年六月初三正式起兵,他以為這會是驚天動地的一戰、將會改寫大胤九州的歷史,可才過去了區區三個月,他的歷史就走到了頭。

王妃鐘氏,一直以來萬事討好逢迎他的女人,昨日破天荒地說了兩句可能會觸怒他的真話。

鐘儀筠這一生做過兩次最重要的決定,一次是在巫星海拜師選道,一次是鏡雪裏給予的退路,前者無形中決定了她的命運,後者暗示了她未來的生死。很遺憾,鐘儀筠兩次都選錯了,或者說,她兩次都不是真正地為她自己選,為她自己活。

鐘儀筠對敬王說,這場戰役從選擇炸毀南江堤壩、將蠱疫源投入瀾江,就注定要失敗了。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聖哲之言誠不我欺。

為王者,對內不為蒼生黎民計,一念之間,致南江數萬百姓流離失所,伏屍千裏民不聊生;對外勾結外族,白沙渚以北,東南海域揮手送出,朔州邊境,北狄人狼煙再起。如此行徑,與叛國又有何異?

太祖在天有靈,不會答應的。

鐘儀筠的話說得直白刺耳,得道者多助嗎?

淩熠想過很多他敗給淩燁的原因。

智謀?他們從小一起讀書,受相同的太傅指導,先帝並沒有因為淩燁是太子就給予殊待,在這上頭他不比淩燁差多少,否則也不會有糾集三州之力的本事。

那是武力?可是淩燁最強的刀兵朔州鐵騎已在他的動作下,被入侵的北狄人牢牢牽制,其余可以動用的兵力,二者相差不巨,淩燁有中州寧州軍,他也有宛州雲州軍,占著瀾江天險,易守而難攻。淩燁身邊有漓山東君楚珩,他麾下也有蒼梧武尊方鴻禎,就算方鴻禎單打獨鬥不敵姬無月,可很多時候,東君都是自己出手,很少會動用在漓山的權柄,以及借助漓山葉氏的勢力,而他卻得到了整個蒼梧方氏的支持。更何況還有個千雍境主燕折翡,且不管燕折翡內心真實立場如何,至少往些年為了獲取他的信任,燕折翡確然幫過他許多。

培植勢力,拉攏人脈,這些手段他都不比淩燁差。

那麽歸咎於身份?從一開始淩燁就贏了他一步,淩燁是太子,他是皇子,淩燁是皇帝,他是親王。可當真如此嗎?先帝在時,給了每個兒子一樣的奪嫡機會,所有皇子一同角逐,反而淩燁因為是太子,天然就處在眾矢之的,成了眾人的靶子。後來先帝英年駕崩,淩燁雖順利登上大位,卻是太後執政,那些年,他和皇兄齊王占盡優勢,天子式微、朝不保夕,是大胤九州的共識。身份上的差距並沒有真正帶給他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