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一九(第2/3頁)

“仲父。”

少年國君語氣相當平淡,說出的話卻是重若千鈞:“如今你為秦國相國,只會有更多的人欠你,求你,望你施恩。而與仲父兩不相欠的人則會越來越少,仲父合該去珍惜才是。”

“王上說得極是。”

聽出嬴政沒有責怪的意思,呂不韋暗地舒了口氣。

他不敢展露情緒,只是躬身應下:“今日提點,臣銘記於心。”

嬴政反而是因為他滴水不漏而失笑出聲。

“寡人是仲父的王麽?”他問。

“王上?!”

呂不韋愕然出言:“此話怎解?”

嬴政:“仲父究竟是寡人的臣,還是先王的臣?”

呂不韋張了張口,可已到嘴邊的話語卻是沒說出來。

表忠心、說些漂亮話,呂不韋信手拈來。哪怕是嬴政話說得非常之重,堂堂秦相國在名利場沉浮多年,也是能完美地應付回去。

正因如此,他才明白嬴政想聽的不是那些場面話。

此言可謂忠告,也能稱之為警告。

國君選擇與他坦誠相見,倘若呂不韋還虛與委蛇,枉為人臣。

呂不韋自詡小人,但到底還是個人。

“罷了。”

嬴政不欲再言,淡淡地把話題扯了回去:“仲父自己好生想想。夫人說過,家、國乃一體,於君於臣,其實都是一樣的。”

說完,少年的視線再次落到呂不韋的右手。

他都沒想到呂不韋能為維楨夫人攔刀,能叫秦相做到這個地步,也不怪他自己想不明白還躑躅遲疑起來。

“這些個儒生,”嬴政冷哼一聲,“本不願置喙,偏偏要自尋死路。寡人欲將在秦儒生悉數趕出秦國去。”

呂不韋這才回過神來。

嬴政的前後話好似沒有聯系,但呂不韋卻是反應神速。

“王上,不可!”

這是在等他一個意見呢。

前半場的話可以說是敲打,到了與儒生相關的事情,才是國君的真實目的。

秦國歷來不喜儒家,當年孟子點了名罵過,荀子入秦最終離去。儒生素有“儒者不入秦”的說法,也就是昭襄王之後,在秦相呂不韋與夏陽君趙維楨主持推廣紙書,也願容納儒家之言,情況才稍微好那麽一點。

行刺呂不韋與趙維楨的是名韓國儒生,僅憑這一點,秦王要驅趕在秦儒生理所當然。

但是——

“維楨昔年曾言,管他什麽家,有用即可。”呂不韋斟酌一番,飛快整理語句:“法、儒、道,陰陽墨農,既是能流傳下來,不是沒有其站住腳的道理。王上,不韋從商起家,出身低賤,見多了那世上的是非黑白與流言蜚語。這天底下有罵法家嚴苛的,有說墨家狹隘的,可說到儒家,縱使斥責其言之無用,也並無多少人出言攻訐。”

呂不韋擡頭:“雖各國不用儒生,卻也尊重儒生,王上以為為何?”

嬴政嗤之以鼻:“人都是喜歡撿著好話聽的。”

呂不韋莞爾:“確實如此,仁人君子、克己復禮,誰不喜歡?雖則沒用,但也是實打實占據了道德義理。”

說到後面,呂不韋的語氣中也帶上了幾分嘲諷。

他可太明白人本質是什麽模樣了,所謂“愛人”,於呂不韋眼中也是極其荒謬的說法。

但越是如此,他越深諳其重要性。

“我在各國行商時,人人瞧不起,覺得不韋出身低賤,不占據道德義理,因而就什麽難聽的話都敢編排。”呂不韋說:“連我與維楨多年未有子嗣都傳出了那麽難聽的話語,王上也是知道的。”

甚至是傳得沸沸揚揚,竟然沒人敢同呂不韋言及,他是到了很久之後才知曉那些話語荒唐成什麽樣子。

“可現在沒有人敢置喙仲父了。”嬴政不苟同道:“人一朝得勢,就會受人尊敬。國亦如此。”

“道理是這個道理。”

呂不韋忍俊不禁:“誰拳頭大,誰說了算。但依不韋來看,拳頭大也不妨礙嗓門大。先王薨時,華陽太後帶私兵逼宮,她其實贏面不大的,王上還記得麽?”

“記得。”

嬴政怎麽可能會忘記那一夜:“雖則兇險,但夫人手有誡劍,有王家支持,華陽太後不過是賭一把。”

呂不韋:“王上贏就贏在占了‘理’。”

嬴政側頭。

呂不韋繼續溫言道:“王上乃先王嫡長子,是先王立下的太子。在秦國,王上即位名正言順,放眼天下,也無人敢以秦禮不同於中原禮節而出言攻訐。道德、名理、義節,起的作用就是如此。誰行刺我與維楨,就以秦律責罰誰,到此為止。若是遷怒於全天下的儒生,便是秦國不占理,平白給這些人送把柄。”

正因呂不韋沒有名聲,所以他才鄙夷名聲,也分外在乎名聲。

秦國不在乎,趙維楨也不在乎,但呂不韋還是挺看中這明面上的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