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一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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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維楨緩緩睜開眼。

章台宮為晦澀不明的晨曦所籠罩,正殿前的台階高聳且巍峨,猶如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山峰。

而此時此刻,趙維楨就站在這座山峰的頂端。

清晨的風凜冽如刀,吹拂著她禮服的衣袖與衣角。寒風入骨,可她仍然不得不挺直脊梁,以最為鄭重的方式屹立在前方。

同樣姿態的,還有台階之下各自站好的臣工貴族。

秋末肅殺,氣氛凝重,人人都微微垂著頭,以示尊敬與鄭重。站在高處,趙維楨看到的是數不清的黑壓壓人頭,以及延伸到遠方看不分明的宮門。

她側了側頭,察覺到站在身畔的禮官與史官很是緊張。

緊張嗎?

趙維楨側頭想了想。

越是到關鍵時刻,人的思維越容易發散。她情不自禁地就聯想到穿越之前,在各個景點看過的那些文藝表演,打扮成秦始皇的演員,每日一遍又一遍地在宮前表演始皇帝登基。

老實說,那場面可比現在好看多了。

至少景區的演員,漢服精美、道具繁復,重修的台階與宮墻遍布工業痕跡。

相較之下,眼前的宮殿比起來,其實要寒磣得多。

想到這兒趙維楨幾欲發笑,但轉念一想,又意識到這般“寒磣”才是真實。

她活生生地站在現場啊。

一瞬間,趙維楨又笑不出來了。

“君上。”

禮官出列,小聲提醒:“時辰到了。”

趙維楨淡淡頷首。

而後禮樂準時響起。

她擡頭,視線越過晨曦的晦澀,在天邊徐徐由一抹光芒渲染擴散之時,觸及到了秦王政的身影。

青年國君拎起衣袂,鄭重地邁開步子。

他一襲黑色禮服,身材高大、脊背挺拔,莊嚴的黑與肅穆的儀態相得益彰,每一步結實地踩在台階上,呈現出一國之君應有的冷銳威嚴。

只是趙維楨看不清他的臉,十二冕旒蓋住面孔,隨著秦王的動作微微晃動。

是了,秦王。

看不清面龐,致使趙維楨一瞬間都有些恍惚。

昔年初見,亦是一個這樣的時刻。

天將亮不亮,夜將息不息,邯鄲的庭院內兵荒馬亂,他的母親將他抱進門來。母子二人一身臟汙,可與母親的惶恐畏懼截然不同,他一雙黝黑的鳳眼中寫滿了沉靜與冷淡,那反倒是把趙維楨嚇了一跳。

那時他才兩歲,卻已見過生死。

稚嫩的孩童,在邯鄲學習生存之道。他知曉趙維楨願意伸以援手,便選擇抓住她,內心不安從不表現,萬般思量化為謹慎,他懂事到幾乎不像是個孩子,生怕母親拋棄他,生怕趙維楨拋棄他。

好在,他們還是好好的來到了秦國。

立為太子,匆忙即位,有過風險,有過危機,然而他還是穩穩當當地坐到了王位之上,成了這一名秦王。

之後起兵征伐中原,討六國,秦國數代先王之夙願,數代的積累、野心與不甘,層層重壓在他的身上,可他究竟是抗住了。

天下諸侯,盡歸於秦。

這一抹瘦削高挑的黑色身影,一步一步拾級而上,終於來到了頂端。

他擡起頭,透過那厚重冕旒,趙維楨才得以看到那熟悉的鳳眼。

四目相對,卻是相隔一層旒珠。

從今日起,他也不僅僅是秦王了。

“夫人。”秦王開口。

趙維楨恍然回神。

她不是白白站在這裏的。

台上台下,上至國君,下至侍人,無數文臣武將,無數見證者都在看著趙維楨。

以及她手中的劍。

趙維楨亦俯首,看向牢牢配掛在腰際的青銅劍。

一切就像是夢一樣。

她甚至感到了一股陌生的不真切感——這真的是她應該去做的麽?

可一切都是趙維楨親身經歷的。

回想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膽子,敢站在一名國君面前討價還價。

昭王想要她做女官,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可趙維楨不想只做一名“表率”,今日再想,當時她也沒有考慮這麽多。

僅僅是因為她做出了一些貢獻,而換男子做同樣的事早已封侯加爵。

趙維楨想要的只是一份理應屬於自己的嘉獎。

她到底是拿到手了。

一代霸主秦昭王,臨終前將自己的佩劍贈予趙維楨。

昭王元年鑄一劍,長約三尺,銘大篆書“誡”字,以示其雄心與壯志。秦昭王在位五十余載,將秦國之勢推上一個全新的頂端,然力有不逮,天壽至限,他距離統一天下不過一步之遙,卻堪堪停了下來。

趙維楨緩慢且鄭重地把腰間誡劍解了下來。

她略略用力,一手握柄,一手托住劍鞘,三尺長的青銅劍橫於身前。

這把劍掛在她身上已有十五年。

短短的十五年,秦國的將士已不再使用她手中的武器了。直劍改長刀,青銅換鋼鐵,青銅劍已經逐漸開始退出歷史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