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小九因殺了那兩名南黎士兵而活了下來,可那兩顆頭顱卻從此日夜懸掛於他的眼前心頭,死不瞑目。

此後北魏樞密院院使吾魯圖從已經掌握的有關戚寸心的消息裏看準了小九,又輾轉多時最終在北魏軍營裏找到他,並將他的父親賀勇與他的弟弟妹妹全都關入樞密院的地牢,逼迫他跟隨樞密院派出的密探羽真奇來到南黎。

只怕連二皇子也想不到,柯嗣並非是他的忠仆,而是潛伏南黎日久的北魏漢人,是羽真奇的手下。

彩戲園一事中,李適成只是面上最淺顯的一層,他是二皇子謝詹澤故意留在彩戲園中的一枚棋子,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北魏樞密院才是這其中藏得最深的一方勢力。

裴寄清此前早就和謝緲透露過,北魏樞密院派了人來南黎,到如今,此人才終於浮出水面。

“寸心,我沒得選。”

大雨如傾,小九的聲音被雨水淹沒,有些模糊沉悶,“但到現在,我也不是為了我的這條命,我爹養我不易,我的弟弟妹妹年紀還那樣小……我得讓他們活著。”

“你以為北魏那樞密院的院使吾魯圖是個什麽人?你爹和你弟弟妹妹到了他手裏哪裏還有命活?”

丹玉按捺不住,或因驟風香一事他如今對這小九自然沒什麽好臉色,“你既有如此心計,又偏偏在這件事上天真得很!”

“你胡說!”

小九像是刹那被尖銳的話鋒刺破心口血肉一般,血淋淋的,他雙目泛紅,惡狠狠地盯住丹玉,“他們還活著!”

雨水早就淋濕他的發,此刻頭上遮了傘,發間也仍有雨珠滴滴答答,“他們不會死……”

“小九……”戚寸心才開口,卻忽然見他從衣袖裏掏出來一柄匕首,寒光乍現的刹那,謝緲臉色一變,迅速往前抓住她的手腕。

戚寸心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傘柄從她手中滑落,紙傘下落的瞬間遮擋在她與小九之間,殷紅的鮮血迸濺在紙傘另一面。

雨珠猶如碎玉一般打在她的臉頰,有種鈍痛的感覺,她眼見那紙傘滾落在雨地裏,傘骨背面滿是刺目的紅。

她後知後覺地擡頭,正見小九袖中抽出的那柄匕首,已經被他自己刺入胸口,他的臉,從來不曾這樣蒼白。

他的眼,也從來不曾這樣空洞。

“小九!”

戚寸心瞳孔緊縮,揮開謝緲的手,沖上去想要扶住他卻被他沉重的軀體帶著一齊跪倒在雨地裏。

小九遲鈍地望向她的臉,隔了會兒張嘴卻先湧出殷紅的血液。

“寸心,我沒想害你,真的。”

他的眼淚從眼眶滑下來,和雨水混在一起,滑下他的臉頰。

“我知道,我知道……”戚寸心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緊緊握著他手臂的手都是抖的。

可小九卻盯著她烏黑發髻間的金鳳釵看了會兒,又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她衣袖邊緣精美漂亮的紋飾,“寸心,別留戀這些,這個地方和戰場一樣會吃人,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嗎?你喜歡平靜的日子,不用大富大貴,只要三餐溫飽就夠了。”

“我們這樣普通的人,就要這樣的日子就夠了。”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她的面龐,“你得走,離開這兒,去找個平靜安寧的地方。”

戚寸心滿眼是淚,搖搖頭,“可是小九,這樣的世道,哪裏還有什麽平靜安寧的地方?”

她哭著說,“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小九聞聲,像是反應了一會兒,他滿嘴是血,看著她卻忽然笑了起來,胸口抽痛著,令他渾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連聲線都是抖的,“可能是我錯了,你和我是不一樣的,我們……早就不一樣了。”

“如果你是我,在那些伊赫人拿刀槍指著你,威脅你的時候,你會殺了那兩個可憐你,救了你的南黎兵嗎?”

他卻不等戚寸心回答,便自顧自搖頭,眼角浸淚,“……你不會。”

所以,

我們不一樣。

我卑劣膽小,而你不是。

他咽下帶血的字句,朝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寸心,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時常是糊塗的,卻有一樣最清楚。”

“我的人生是從綏離戰場上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壞掉的,我每一天,每個晚上都在後悔,後悔那天我為什麽不死掉算了……無論我這雙手洗多少次,在我眼裏,我的手掌還是沾滿了他們的血,我原諒不了我自己,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為我爹他們,我不會苟活到現在的……”他的手緊緊地抓住她的腕骨,也許是她腕上的鈴鐺和耳畔的雨聲令他更為恍惚,“我變成這樣,跟你沒有關系,因為我先是殺了救命恩人的膽小鬼,然後才是你的朋友。”

“對不起,戚寸心。”

他最後是這樣一句話,滿攜嘆息,裹滿哭腔,緊接著他眼皮壓下去,握著她手腕的手指也驟然松懈,無力下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