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午後日頭正盛,強烈的光線傾落於庭內琉璃瓦檐上折射出片片金鱗般的光澤,蓮塘內荷花簇蔟,偶有破水的紅鯉擺尾一掃,帶出簌簌水珠沾落花瓣荷葉之上,猶如一顆顆透明的冰珠。

臨窗坐在桌案前的戚寸心驀地擱下筆,回頭去望站在她身後的少年,“劉松還給你看她的小像了?”

“嗯。”

他心不在焉地應一聲,才飲一口茶,瞧見她盯著他,抿起嘴唇不說話,他將茶碗放到一旁,忽然微彎眼睛。

“你笑什麽?”她氣不打一處來。

少年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靜默地去看灑金白宣上她越發像他的字跡,纖長的睫羽半遮漆黑的眼瞳,他的嗓音輕緩沉靜:“若非是流落東陵被娘子買下,我原本並不打算娶妻。”

“你知道我回來是為了什麽。”

他的語氣多添幾分意味。

什麽情愛,什麽姻緣。

他沒興趣添一個枕邊人,再如自己的母親裴柔康與父親謝敏朝那般相看兩厭,無趣又難堪。

“那你在東陵時,為什麽答應和我成親?”戚寸心仰面望著他。

少年聞言,那一雙眼睛再度看向她,他唇畔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看起來溫柔又幹凈,“救命之恩,不得不報。”

隨著他這樣一句話落入她的耳畔的,是她腦海裏浮現的“以身相許”四字,她的臉有點紅,卻揚著下巴問,“你很勉強嗎?”

“不勉強。”

他搖頭,眼底仍壓著清淡的笑意,“父皇其人,其他事或許難由我定,但娶妻是家事,他總說於我有愧,我姑且借來他這幾分不值錢的愧意做做文章,他若還要他為人父的臉面,便不會再找說辭強求於我。”

戚寸心聽了,一瞬恍然,“原來是這樣。”

“但是娘子,只怕我們再過兩日便要啟程去永淮了。”他忽然說。

“去永淮?做什麽?”

戚寸心面露驚詫。

“當年大黎南遷,昌宗原要定都永淮,將大黎的九龍國柱送至永淮,但因永淮時年多雨,朝中臣子多有反對,所以才又選了月童。”謝緲平淡陳述道,“昌宗篤信玄風,還都永淮之心至死未消,所以九龍國柱也就一直留在永淮,沒有運回月童。”

九龍國柱是謝氏皇族開國時所鑄的撐天石柱,對大黎皇朝有著非凡意義,它象征著南黎的國本。

“所以他是想讓你去永淮,把九龍國柱帶回來?”戚寸心一下明白過來。

“嗯。”

謝緲頷首。

“先是封二皇子做晉王,讓他到金源去,現在又要你去接九龍國柱,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戚寸心皺起眉,怎麽也想不明白謝敏朝這麽做的緣由。

“總不可能真像外頭傳的那樣,他是在為你打算,所以才打發二皇子到金源去。”

自二皇子封王之後,無論是朝堂上還是市井裏都滿是這樣的傳言,許多人都以為,延光帝謝敏朝此舉,是為太子掃清障礙。

“從月童到永淮是千裏路遙,娘子以為,你我此去到底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謝緲扯唇,神情淡漠。

“難道真要你死了,他才稱心嗎?”戚寸心沉默片刻,嗓音多添幾絲幹澀。

虎毒不食子的道理似乎在皇家並不適用,她越發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宮廷深巷之寒,冷得徹骨,教人無望。

“可你覺得我會讓他稱心嗎?”謝緲卻問她。

他伸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鬢發,“若他真與我念起情分來,便做不得這南黎的帝王了,他從未後悔將我送去北魏,而我也並不需要他施舍我什麽可憐的情分。”

不同於晉王謝詹澤往金源的路上的風平浪靜,這一刻戚寸心知道,她要和眼前的少年終要踏上一條不平之路。

帝王旨意,無可轉圜。

謝緲可以拒娶吏部尚書譚青松之女,卻無法拒絕他作為謝氏子孫,南黎太子去迎回南黎國寶——九龍國柱。

若謝緲能迎回九龍國柱,他便是天命所授的南黎儲君,便是謝敏朝也不能輕易廢位,可謝詹澤不會死心,吳貴妃及其黨羽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有太多人期盼著他死在路上。

戚寸心忽然轉過頭,去看窗欞外被高檐裹在四方宮苑裏的天幕,“緲緲,我們偏要活著,好好地活著,不能讓那些陰溝裏的臭老鼠得逞。”

她有點氣鼓鼓的。

就好像方才她聽聞劉松送了譚氏女的小像來時的那副模樣似的,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貓。

謝緲垂眼看她,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臉頰。

“娘子。”

他忽然喚她。

戚寸心側過臉來,卻被他握住手,當他捏著她的手指,用她的指腹輕輕摩挲過紙上的字痕,她聽見他的聲音:“你的字要像我。”

他就在她的身後,好像已經將她抱在懷裏一樣,這樣近的距離,她鼻間滿嗅皆是冷沁淡香,他身上的香味,他的嗓音,都勾著她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