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只因那巫醫的一句“她仍不肯走”,方才從這裏走出去的老翁也許便在那麽一會兒的時間裏,認真端詳過自己的殘生。

簞瓢織塵網,瘠田無粒香。半生輸稅盡,老來死饑腸。

既然活來無望,倒不如一死了之,去尋那奈何橋畔苦等他的妻子,哪怕是被關家寨的人當做汙穢一般從一味塵中撈出來,扔到亂葬崗裏曝屍荒野,他也不會知道了。

“他們這是在害人……”

徐山霽此前一直在月童皇都,他自然從未直面過這樣荒誕無恥的把戲,關家寨借鬼神斂財,他們並不在乎這些香眾錢多錢少,因為積少成多,也就成了金山銀山。

那巫醫是為了繼續斂財而說的那句“你還要來多勸勸她”,卻陰差陽錯讓那老翁的生念陡然湮滅,一心要去地府黃泉與他的妻子團聚。

但很顯然,關家寨的人並沒有因此而顯露出任何不安或惋惜,那被喚作“榮老”的光頭老者只叫了人去打撈屍首,連看也不去看一眼。

戚寸心恍惚擡眼,正見一名戴著鬼面,不知年歲幾何的男子將一把銀子拋入水渠,擊打出清澈的水花來,而被燃燒的火把圍在圓台上的老嫗好似對這突發的意外也並不關心,仍舊是手舞足蹈,念念有詞。

有些明顯得了病,止不住咳嗽的,或直不起腰的人,正在那些巫醫的催促下飲下一碗又一碗火燒過的符水。

忽然被輕拍了一下手背,戚寸心回過神,對上身邊少年面具後的眼睛,他並沒有說話,神光沉靜又從容。

戚寸心沒忘記此行的目的是什麽,她收斂心神,混在人堆裏,有樣學樣地找巫醫治“頑疾”。

符水其實也就是草木灰的味道,只不過粗糲磨喉,滋味也是平淡怪異的,戚寸心兒時也被母親強逼著喝過一回,這回她卻是全都借著寬大的衣袖遮掩,偷偷地倒了。

關家寨是會為香眾準備午食的,用的是關家寨人接來的瀑布上遊的水,並非是底下深潭裏的水,畢竟潭內這些年來,也不知灑過多少關家寨人的骨灰,而那骨灰混在潭水裏,又彌漫流淌至山石底下去,碾作塵泥。

對於這些香眾來說,這便是孟婆的恩賜,只因關家寨人美名其曰,凡人飲一味塵,或可有機會在夢中遇見他心中惦念的黃泉往生之魂靈。

“瞧瞧他們這話術,”

徐山霽撇撇嘴,跟在後頭往薦香堂去時,便小聲嘟囔,“日有所思便會夜有所夢,他們也不將話說得太滿,若誰夢到了心心念念的已逝之人,便是他的造化,若是夢不到,便是他心不誠。”

薦香堂用飯都是單人單桌,背對而坐,此間夏日,關家寨備下的飯食瓜果倒也清涼,但戚寸心呆坐著沒動,只盯著小碗中的白稀粥看,她又想起方才在外頭將自己背來的小半袋米糧虔誠上供的香客。

大到錦衣玉食的富商,小到簞瓢屢空的窮苦人家,或送錢或送米糧,將這關家寨養成了山中惡虎,如今用來招待他們的這些飯食,只怕也全是出自這些香客常年的饋贈,戚寸心腦子裏仍是那個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老翁,她覺得眼前這小碗中的每一粒米都沾著殷紅人血,令人惡心。

薦香堂內寂寂無聲,常來的香客早習慣了這裏的規矩,用飯也是動作極輕的。

另一邊引泉廳內,身形矮小的關浮波倚靠在太師椅上,手中拿了個碧玉煙杆子,正半眯著眼睛吞雲吐霧,乍聽榮老稟報的事,她眼也不擡,“不過死了個人,他既是自己跳下去的,與我們關家寨又有何幹?官府若要問,咱們也沒什麽好怕的。”

“是,我已經叫人料理了。”榮老低頭說道。

“姜凡那兒如何?問過了沒有?”這顯然才是關浮波唯一關心的事。

“問過了。”

談及此事,榮老的面色添了幾分凝重,“人……好像真的死了。”

關浮波一下擡眼,煙霧繚繞間,她那雙眼睛透著幾分陰戾,她一下坐正,咬著玉煙嘴沉默了半晌,才嘆了口氣,“榮生,這兩年我還以為天璧學乖了,聽話了,哪知,他本是個天生的壞種,他要爭要搶,腦子卻偏不夠用。”

“寨主……”

榮老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少爺之所以這樣,只怕還是因為他急於得到您的認可。”

關天璧與關浮波之間遠不像平常人家的姑侄那般,關浮波性子古怪,教養關天璧也十分嚴厲,幾年前關家寨還未攀上如今的晉王,關天璧在城中喝酒鬧事,殺了兩個無辜民女,關浮波給新絡知府送了大把的銀錢,又斷了關天璧兩根手指才算平息這件事,但自那之後,關天璧的性情變了許多,一旦生氣便要發狂,砸東西都是輕的,還多次提刀在寨中砍人。

關浮波對他的管束便越發得緊,將他關在寨中不得而出,硬生生關了那麽幾年,關天璧才總算好轉許多,關浮波之所以將這個月的月壇會交給關天璧來辦,便是想瞧瞧他的能力,哪知他心太貪,竟與蘇家二爺蘇明瑞做交易,將當朝太傅裴寄清的親孫女裴湘偷偷綁回寨中,以此與蘇明瑞交易蘇家的船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