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夜來山野藏霧,即便已是暮夏時節,草木從中也仍有奄奄一息的蟬鳴與蛐聲交織至死。

燈火在竹樓的紗窗前映出一道瘦弱身影,他伏案握筆,色澤鮮亮的彩墨在他筆下鋪陳,紙上的輪廓扭曲,是森然白骨,襤褸衣衫。

“碎玉,怎麽還不休息?”

一道頎長的身影推門進來,嗓音透著幾分啞。

燈下作畫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他生得一張秀氣的面龐,膚色顯得過分蒼白,猛烈地咳嗽了幾聲,他手中的毛筆微抖,一道墨色不受控地在紙上暈開。

一幅畫因這道痕跡而毀,他沒什麽血色的唇微抿,扔了筆,他過分清瘦的指節屈起,青筋浮現的刹那,將整幅畫揉成一團廢紙。

“兄長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他瞧了一眼窗外。

“鹽幫果真是一群烏合之眾,只是一女子的甜言蜜語,曹滿江便敢冒險帶她入城。”

青年摘了幕笠,露出來臉頰的一道疤痕,以及他靠近耳畔的一道青黑的刺青,“這南黎太子謝繁青果然不容小覷,枯夏一去夜月樓,他便知其中異樣,他非但沒去夜月樓,反讓人將枯夏與那曹滿江帶去了城外……若不是有眼線及時來報,恐怕今夜謝繁青就真的順順當當地離開京山郡了。”

“兄長不是將消息透露給了裴川皓?只怕他父親裴育寧此時已經見到謝繁青了。”少年氣弱,說話也是慢吞吞的。

“裴育寧是去了。”

青年在一旁的桌案前坐下來,“依照你我原本的打算,是要借這枯夏引謝繁青一步步地查出彩戲園背後原有裴家的一份,裴家一旦牽涉其中,謝繁青便會陷入兩難境地,相信南黎的皇帝應該也很好奇他會如何應對,否則南黎皇帝又怎麽會在這個時候要儲君西行永淮迎回九龍國柱?”

青年冷笑一聲,“這南黎皇帝果然不喜他這個從北魏回來的兒子。”

陳維良受柯嗣所指派,故意尋得機會唆使京山郡太守裴育寧唯一的兒子裴川皓在彩戲園裏也摻上一腳。

月童寸土寸金,加之裴川皓在京山郡的生意失敗,又不想被裴育寧安排科考入仕,正迫切地想要向裴育寧證明自己的經商能力,陳維良便以此為誘餌,誘他上鉤。

而南黎有律法,凡是入月童皇城的外地生意都要經過層層審查,所費時間日久,即便裴川皓的父親是京山郡太守,也不足以為他疏通月童城的關系,只因審查商戶當時還緊握在太傅裴寄清的政敵李適成手中,李適成怎麽可能會給裴家人行方便?

而裴寄清歷來清正,從不以權謀私,裴川皓又自小懼怕他這位舅祖父,自然連上門提一提此事都不敢。

按理說,此事再怎麽算也只是裴川皓的個人行徑,但偏偏裴川皓為求一個順當,便回了裴家的祖宅,偷著找出了裴寄清以往的一個舊印信,蓋在了京山郡這邊的經商審查文書上。

有了裴寄清的私印,哪怕是舊的,這件事的性質也就發生了變化。

裴川皓自以為蓋了裴寄清私印的文書只在松渝巡撫的手上並不會送去月童,而遠赴月童買下彩戲園是陳維良的事,他們之間的合作只在他們兩人之間,並不會牽扯到月童彩戲園的買賣契約裏去,卻不想,這裏頭的水遠比他想象中的要深。

“單憑一個舊的私印,還動不了裴寄清。”名為碎玉的少年重新在雪白的宣紙上著墨,他形銷骨立,一臉病容,“兄長此前在亭江縣冒充謝詹澤親信設局殺謝繁青的計劃失敗,眼下拔除裴寄清這顆釘子的時機已經到了,不知兄長如何打算?”

青年聞聲,飲茶的動作一頓,擡眼看向書案後那面容仍有幾分未脫的稚氣的少年,“你似乎已經知道怎麽做了。”

少年聞言,泛白的唇微揚,從一旁的書本裏抽出來一封信件,“在羽真奇的掩護下,兄長與我費盡心思才掌握了這麽一個驚天秘聞,南黎皇帝謝敏朝同他那兄長德宗皇帝大不一樣,他曾幾經沙場,多年隱忍蟄伏終於名正言順地坐上天子之位,他絕非是一個昏庸的帝王。”

“這東西在你我手中的用處並不大,但若是給了另一個人,南黎皇族之間可就熱鬧得多了,兄長殺不了裴寄清,但有人可以。”

青年一瞬間便明白過來,“你是說……晉王?”

隨即他站起身來,接過他手中的那封信件來,那雙稍顯陰鷙的眼睛裏透露了幾分笑意,“如此一來,壁上的戰事或可因此改換局勢。”

或聽見碎玉又是一陣咳嗽,青年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張因疤痕而有些兇相的臉流露出些許擔憂,“新藥還是沒多少效用,看來我還要再找別的方子。”

“兄長何必為我奔忙?我這條命吊著又能吊多久?”碎玉眼也不擡,兀自在紙上鋪陳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