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結滿潮濕水霧的雨夜,淹沒了少年始終未能說出口的心事。

可她知道。

什麽都知道。

他從未受到過任何所謂天命的半分眷顧,他是政治聯姻之下,不被期待的“惡果”,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憑他不肯認命的自尊。

他敏感又不安,抓住她的手便會去想該如何才能握得再緊一些,屢次的試探,屢次的謊言,都是他既要自尊又要自卑的別扭心思。

可是現在,他卻會對她說舍不得。

他預見了即將來臨的一程風雨,那也許是一條死路,所以他才會對她說“不可以”,他怕她再跟他走下去,怕她就這樣和他死在吃人的泥沼裏。

可戚寸心並不希望他這樣想,在他淩亂的呼吸裏,羞怯的觸碰之下,她倔強地回以自己的堅貞。

天色透露出些許亮光,戚寸心迷迷糊糊地再被抱上床榻時,床上已換過一層綿軟的被單,她明明很困了,卻還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我已同所古興夫婦說好,他們答應繼續留你避難,”烏發雪衣的少年坐在床榻上,由著她握著自己的手,如此暗淡的天色裏,他在認真地凝望她的臉龐,“娘子,你就在這裏等我。”

他是這樣依依不舍,躺下去再度將她抱進懷裏,微涼的指腹輕輕觸碰她頸間微紅的痕跡。

她瑟縮了一下,腦袋卻埋進他懷裏。

她不說話,謝緲擁著她,下頜輕抵她的發頂,說,“很快,我就會回來接你。”

很快嗎?

戚寸心不知道。

她還是一言不發,放任襲來的困意將她的神思裹挾,本能地逃避起這場擺在眼前的離別。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積蓄在瓦上的水珠順著檐角往下滴答著,少年終於還是松開了懷裏的姑娘,他坐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替她蓋好被子。

她蜷縮在被子裏,像個小山丘。

看起來脆弱又可憐。

他薄唇微抿,下了床推門出去。

徐山霽在那小雜貨房裏怎麽可能睡得著,他輾轉反側了一夜,天還沒亮便起身了,此時他才推門出來,便見對面廊上那道門一開,隨即他便見那雪衣少年擡步走出來。

廊上沾了雨水,仍是濕潤的。

少年衣衫單薄,微濕的衣袂帶風,縹緲如雲一般。

徐山霽還沒來得及開口喚一聲,便見他走到臥滿了胖貓的廊椅旁,從花色各異,懶洋洋的貓堆裏抓出來那只黑得很顯眼的胖貓。

小黑貓大抵是夜裏在外頭鬧騰過,身上的毛還是濕潤的,它被謝緲拎著脖頸兒抓起來時,整只貓還是懵的。

謝緲觸摸到它濕濕的毛發便皺了一下眉,轉身走進屋子裏時,隨手便拿了一方帕子將它按在床頭胡亂擦拭了幾番。

小黑貓一下成了個炸毛的毛球,它還沒來得及喵喵叫,就被他順手塞入了戚寸心的被子裏。

黑乎乎的貓腦袋從戚寸心懷裏鉆出來,呼嚕呼嚕的聲音好像也沒有吵醒她。

那道門終於還是關上了。

掩去他雪白的衣袂,也阻隔了彌漫的霧氣與晨光。

鈴鐺的聲音逐漸遠了。

再也不會響了。

床榻上擁著一只黑貓,雙眼緊閉的姑娘睫毛微顫,兩行眼淚靜默無聲地落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推門聲再度響起來,這回吱吱呀呀的,只開了一道縫。

子意只見床榻上的姑娘不知何時已坐起身來,就那麽靠著墻壁,抱著那只黑貓,在一片未被晨光照得分明的陰影裏,她垂著眼睛,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姑娘……”

她怔怔地喚了一聲。

謝緲是孤身一人離開的,徐山霽和子茹,子意都留在了這裏,他上了擷雲崖,徐允嘉等人在崖上等了一夜,此時見謝緲好端端地出現在眼前,他方才松了一口氣。

“韓章呢?”

謝緲掃了一眼。

“殿下,韓章他……”徐允嘉提及此事,他的神情變得沉重許多,嘴唇囁喏著,片刻才道:“他死了。”

就死在那夜,死在殷長歲的手裏。

崖上風聲呼號,謝緲鬢邊的淺發被吹得輕輕晃蕩,他低眼望了一眼草木蔥蘢的崖下,“若你我還能活著回來,再將他帶回月童。”

“殿下,”

徐允嘉的眼眶有些微熱,他將才收到的密信奉上,“陛下忽然病重,難理朝政,晉王已經離開金源,他還在回月童的路上,太傅就已經被下獄了……”

謝緲面龐在厚雲堆積的沉悶光線裏透著蒼白的冷感,崖上清風吹得他寬大的衣袖獵獵作響,半晌,他驀地冷笑一聲。

——

麻吉和所古興一大早就出去了,昨夜下了那樣大的一場雨,麻吉要去看看她放養在林子裏的蠱蟲們。

徐山霽將廚房裏剩的半只山雞燉了一鍋湯,做了雞湯飯端給戚寸心,她竟也吃了兩小碗。

“姑娘,如今您余毒未清,公子也是擔心您,想來很快他就會回來接您的……”子茹一向不大會說話,憋了一會兒也才笨拙地安慰了這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