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道是,偷來浮生半日閑。

然而,束慎徽終究還是棄了他那“偷”來的尚未渡完的幾日“閑“,他在那個大雨瓢潑的夜,甚至等不到雨小些,就踏上了去往江都的路。

他那只擋了劍的手,後來被劉向重新包紮過。血雖然止住了,但傷口卻在一陣陣地抽痛。就好像他的心。

上路之後,他整個人仍沉浸在昨夜那事帶給他的情緒裏,完全無法自拔。

她每次找和尚到底都在說什麽?在他那裏,才能得心中安穩,睡得著覺?

她竟然為了別人,向他下跪,甚至做出了斷發的決絕之事!

然而,都這樣了,最後哪怕她上來,再假惺惺地問一聲他的手痛不痛,他或許也還會對她留有最後一絲的感情。

而現在,什麽都沒了!

就這樣吧,她可以回雁門了。

那句話,他最後不只是說給她,更也是說給他自己的。

他整個人就被這種情緒給折磨著,時而憤懣,時而沮喪,時而懊悔,時而又是不屑,最後,他覺得他的心腸是徹底地冷了下去。就這樣,幾日之後,直到他入了江都,注意力才終於得以轉移,開始忙他的事。

淮揚得天獨厚的地理和物產,令其自古便是天下的繁盛之地。如今更是有幸,成為當朝攝政王南巡的首站。據前方信報,再幾日他一行人便就能到。早早地,這些時日,本地的刺史郡守和各縣官員便忙碌起了準備接駕之事。他們豈知,攝政王本尊早和大隊脫離,微服而至。

束慎徽放慢腳程,如先前一樣,下到沿途各縣,視察桑田耕種之事。

這一日,他途中經過永興縣。

劉向手中有份南巡沿途各州縣的地方志,說永興縣的戶口不足萬,又遠離官道,地方偏遠,騎馬也要走半日,問是否略過。

束慎徽坐在馬背上,眺望縣地的方向,忽然仿佛想起什麽,問道:“縣令是否名叫高清源?”

劉向看一眼,一怔,擡頭道:“正是。”

“殿下怎會知曉?”他忍不住問。

束慎徽沒答,只道,“去看看吧。”

他既開口,路便是再遠,劉向也是跟從。從早上出發,午後,才到了通往縣城的一個村莊。將其余的隨行和坐騎都留在了道上,束慎徽和劉向入村,只見稻田青青,農人正忙著耕田稼穡之事。只是昨日下了場雨,田間村道泥濘不堪,完全沒有落腳之地。

束慎徽踩著泥路前行,劉向在他身後跟著。沒片刻,兩人足下便沾滿了汙泥。經過一片稻田,前方是道河岸,劉向見他停步四顧,立了片刻,忽然朝著河岸走去。

他以為攝政王要去洗滌鞋履,也跟了上去。卻不料他只停在河邊,擡目,望著前方。

劉向循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河面寬闊,前方最闊處的河口,隱隱可見闊達二三十丈。沿著兩側的長岸,有淘挖泥沙疏浚河道和修築長堤的痕跡,但不知為何,河堤仿佛築了殘半,便就停了,沿岸堆了些竹排泥沙石犀等物,河邊空蕩蕩的,不見一人。

劉向對水利農事無多了解,但也看了出來,本地地勢低窪,如今還好,若到汛期,上遊下水,這裏恐怕就要水漫河岸,倒灌農田。

走來一個挑著水桶的白發老農,停在河邊,甩桶舀滿了水,便提水上岸。不防岸泥松軟,吃不住勁,又赤腳濕滑,站不穩,人被水桶帶著,眼看就要栽進河裏,身後忽然伸來一只手,將他一把拉住。

拉回了人,劉向跟著伸手,將老農那兩只水桶也一把提了上來,送上了岸,方放了下來。

這老農站穩腳,驚魂稍定,見是個臉生的黑臉漢子出手相幫,一旁還站著一個青年人,和自己招呼:“老丈可受驚了?”

這青年頭戴一頂青鬥笠,一身半新不舊的衣裳,看著像是縣城裏的讀書人。農人不禁拘謹,忙朝兩人彎腰:“小老兒無事。多謝二位相幫!”

束慎徽含笑點頭,又問:“敢問老丈,本地這兩年年成如何?官府賦稅幾成?日子可還過得下去?”

那黑臉漢子看著倒像個農夫的模樣,但這個讀書人,開口不是本地人,操一口官話,又問這個。老農不禁面露猶疑之色。

束慎徽笑道:“我二人是從外地來的,今日偶然路過。早就聽聞淮揚富庶甲天下,想來尋個營生,看能否落腳度日。”

老農見他笑容和氣,放下了戒備:“小郎君問這個啊,這幾年,官府倒是沒加賦稅。緊巴緊巴,再難,總歸還是過得下去的。怕就怕老天爺不讓人安生。去年縣裏就淹了一回,收成只得好年成的七八分。交完官糧,全家勒緊肚皮,借糧才渡了過來。但願今年老天爺開眼,別再泛水鬧災。”說完,看一眼身畔的河面,憂心忡忡。

束慎徽指著不遠外的殘堤:“那是怎麽回事?看著像是修了一半,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