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家國 永咒其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
興德二十八年四月初十,平旦時分,天光稀薄,滴漏聲聲。皇宮朱雀側門如常打開,百官照例上朝。
然待裏頭內三門甫一開出,宮人侍婢皆疾跑瘋喊,亂做一團,爭相湧出來。
百官面面相覷,隨手抓來內侍宮人尋問。幾番追問下,大致理出兩點,天子失蹤,太子妃母子暴斃。
群臣有一刻的晃神,片刻基本皆也反應過來,這是天子棄城出逃了。遂大半急返回府,各自尋求出路。難得的幾位怔了半晌,仰嘆息撞墻殉了這破碎山河。
不過數個時辰,天子棄城而逃下落不明的消息已傳遍了長安城。原本就被戰亂籠罩、時時提心吊膽叛軍攻入城的百姓,瞬間崩了心防。
曾經熱鬧繁華的朱雀長街,已是一片兵荒馬亂。有惜命者慌不擇路往城外跑去,有貪婪者駕馬牽驢奔入宮殿爭搶金銀細軟。
大街上,咒罵聲、哭喊聲、呼喚聲,聲聲交纏。
有兩個聲音格外清晰。
聲討亂臣賊子湯思瀚的,和詛咒臨陣反叛的裴氏一族的。
“司徒府裴氏,枉為忠臣。百年世家,食君之祿,不忠君之事。貪一己之安榮,陷百姓於不顧!天罰,天譴!吾誓以吾之血,永咒其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西街頭一長衫墨客,對著緊鎖的銅門揮劍劃掌,灑血淬痰。
“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呸!”
“呸!”
……
路過此處者,皆隨著那人憤慨詛咒,淬口侮辱,發泄自己即將陷入戰亂、流離失所的痛苦。
“太子妃裴氏從城樓跳下來了!”
不知是哪個路過這處的人喊了出來,群人頓時紛紛爭問:
“是裴氏女嗎?”
“確定是她嗎?”
“是她,一身規制宮裝,還有那半張沒有跌碎的臉,我認得!”
“她竟然沒隨太子一道出逃,也不曾趁亂保命,倒是稀奇!”
“她身上纏著白綾墨字,說要留清白在人間……”
“清白?可笑!”
“這,拼死要證的清白,或許裴氏當真含冤?這滿門過往多少忠烈啊!”
往城外逃去的人群,你一句我一句,訝異的,叫好的,嘲諷的,偶爾也有懷疑的……
到底如今情境下,對著那一具屍身不全的軀體,沒有人會多作停留,只一眼便匆匆離去。
未幾,女子屍體便已經被無意或有意踩踏踢到一旁。
正午日光下,屍身上白綾沾灰,在春風裏竟是烈烈作響。
“清白”二字被陽光普照,渺小又醒目。
日暮時分,有出城的陌生人,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了已經被踢滾到城墻腳下的那具瘦小的屍身上。
雲秀將這一幕告訴裴朝露的時候,她正避在在司徒府對面的一棵柳樹後面,耳畔還回蕩著那一聲聲咒罵聲。
“姑娘!”雲秀見她木訥地呆立著,絲毫沒有反應,只壓聲又喚了她一聲。想從她懷裏抱過尚且昏睡的孩子。
裴朝露往後退了退,摟著孩子的手攥得更緊了,半晌才擡眸,仿若是回神認出了面前人。
“那不是鄭宛,是我。”她終於吐出一句話。
“姑娘,您……”雲秀只覺鼻尖泛酸。
裴朝露卻笑了笑,她的雙眼分明又紅又熱,但然一滴眼淚也沒有。
暮色上浮,周遭已經無人,她終於抱著孩子推門入府。
一切皆按著她的計劃,沒有太大的出入。
她在勒死鄭宛後,換了衣衫隨在給李禹報喪的宮人中,轉道尋了穆婕妤,借時間差給孩子服下假死藥。後帶著孩子出宮,留雲秀將鄭宛屍體乘亂帶出,從城樓拋下,方有了今日那一幕。
有人開始懷疑裴氏蒙冤,有人願意給裴氏女遮體斂屍,一點種子埋下,便是希望。
她將孩子抱給雲秀,自己在寢房前頭的庭院中徒手挖著樹下黃泥。良久,見深的土坑中現出布帛一角。
新月勾下天際,月華如水,鋪在她單薄的背影上。她將挖出的包裹打開,捧起裏頭一個三寸寬口白瓷壇,貼在胸口捂著。
“姑娘!”雲秀別過臉,抹了把淚。
“留阿蕖一人,我舍不得。”裴朝露將那個瓷壇放入懷袖中,起身看了眼亦是疲憊不堪的侍女,和還未醒來的孩子,道,“我們歇一晚攢攢力氣,明日再出城去。”
“嗯。”雲秀點點頭,抱著孩子正欲望寢房走去,卻被裴朝露攔了下來。
“不能留在這,我們去屋內收拾些細軟,馬上走。”
她想起今日這府門前的場景,如今還只是長安權貴中心知曉了消息,待到明日,消息瘋傳,焉知更多的人不會將怒火撒在裴氏身上,眼下這司徒府實乃是非旋渦的中心。
“姑娘,那我們還是去洛陽嗎?”
“去。”裴朝露神色暗了暗,“二哥尚有生息,那處有他府邸,亦有他為我備下的私宅,說不定他會躲在我的那處宅子中。潼關一戰,他定是受了傷的!我們先去那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