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晚星

海城的四季很分明,夏天的氣溫直逼四十度,等入了冬,又從十一月就開始下雪。

陸晚星打完第22針的第三天,接到一個意外的電話。

外婆說,陸晚星的外公從入秋以來,身體就一直不好,前陣子下了雪,出去遛彎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昨天才醒過來。

陸晚星準備出門時,沈和微剛剛到家。

三兩句話問清楚原因,在門口轉身,又跟他去了醫院。

神經外科那兩層,病房裏的老年人不少,陸晚星一路找過去,走得很慢。

雖然事先已經知道病房號,但一來不熟悉,二來,他與外公外婆已經多年沒見——丁凡惠下葬時,是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中最後一面,對兩位老人的長相,陸晚星已經模糊。

他跟外婆幾乎是同時看到了對方。

陸晚星在原地站了片刻,心裏只是想,她老了很多。

那開始佝僂的腰板,和細瘦的身材,令陸晚星很難把她與在丁凡惠的靈前對他諸多怨恨的身影重疊起來。

看她眼睛在瞬間紅了,拿開始長出老年斑的手背頻頻擦拭眼角,陸晚星叫了聲:“外婆。”

“你……你長大了。”外婆顫聲說,“怎麽長這麽大了。”

丁凡惠自殺那年,陸晚星讀高二,還未滿十六歲。

她的屍檢報告很短,陸晚星記得上面的每一個字。

“腺體萎縮過半,表面見凹陷性疤痕。”

“……凝血功能減退,背部、左右上下肢見廣泛軟組織挫傷、皮下出血。”

常年生活在沒有自己Alpha的信息素的環境裏,她的腺體不停萎縮,整套內臟器官,都跟著衰竭。

很多個徹夜不眠的晚上,丁凡惠忍受的痛苦,來自腦,來自心,來自肺,來自在二十五歲那個夏天的深夜,被陸澤榮刺破的腺體。

在被瘋了一樣沖進陸家的陸晚星拿煙灰缸砸破腦袋之前,陸澤榮沖他大叫:“是她自己不肯!那個死腦筋,我的手指頭都不肯碰一下,以為我稀罕?就算只是上一兩次床,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你!你也是個大逆不道的王八蛋,她自己找死,怪得著誰?!”

被標記過的omega,沒有拒絕Alpha性交要求這一說。她們生理性地順從,這是常識。

伴隨愛情時,叫做靈肉合一。

如果沒有愛情……沒有愛情,似乎沒人在乎過這個問題。

丁凡惠試圖在最大程度上保留自己的尊嚴,究竟有多難,陸晚星沒能體會過十之一二。

只不過那時候沒人相信,丁凡惠到陸家,只是跟陸澤榮單純地見面。

陸晚星對陸澤榮下得的確是死手,但他畢竟年紀還小,對上正值壯年的Alpha,能把陸澤榮砸得住了半個多月院,也有陸澤榮沒預料到他真敢動手的原因。

陸澤榮報了警,救護車去醫院,警車去派出所。

陸晚星的外公湊到保釋金,把他帶出來那天,丁凡惠已經下葬了。

他那幾年在丁凡惠身邊抽條似的生長,身量已經很高,跪在墓碑前哭得失聲。

眼下皮膚嫩、血管多,一左一右,兩片擦傷,模樣很狼狽,眼神狠戾,是只不被馴服的野狗。

但被丁凡惠的父母大罵是害死丁凡惠的禍根時,只知道低著頭說對不起。

過了這幾年,他原來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幾乎是跟丁凡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陸晚星去見了醫生,聽了遍在電話裏沒說清楚的檢查結果:他外公腦梗是老毛病了,病灶面積非常大,因為摔了一跤,同時伴有大量出血,需要做去骨瓣減壓手術。

除此之外,還有老毛病一堆,所以,手術以後,還要再轉入神經內科觀察。

方案是現成的,但跟沒有一樣。

他年紀大了,情況又太棘手,再上手術台,是九死一生。

醫院不建議繼續治療,丁家人也是這個意思。

他們在丁凡惠被標記之後,又生了一對雙胞胎,比陸晚星小一歲多,但女兒已經嫁人,兒子也沒讀完書,在汽車修理廠做技工。

可能是刻意回避,陸晚星到醫院時,他們剛走。

外婆說:“剛才電話裏問你,你說有空,那就等等吧。你外公他……時間不多了,可能,就這幾天。”

“昨天晚上,一直聽見他叫惠惠。你坐著,等一等,讓他見一面。”

他們從海城的一個角落搬到另一個角落,默默生活,從來沒關注過浮華場,但也聽到過陸晚星與沈和微結婚的消息。

沈和微跟在陸晚星身邊,她當沒看到,沈和微做的簡短的自我介紹,也當沒聽到。

沉默坐了半個多小時,她看著陸晚星肖似丁凡惠的側臉,突然又開口,講了些陳年舊事。

等被陸家的小陸總標記的風波終於稍稍過去,沒那麽多記者蹲守在丁家門外,也應付了多數人權組織的慰問、調查,她跟丁凡惠的父親帶丁凡惠到醫院,去做腺體摘除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