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談風月走了,秦念久也松開了手,小鬼的尖臉啪聲回彈,忿忿地揉著臉蛋,看這鬼君展袖一招,不知從哪變來了筆墨紙硯,又將身一扭,以一個極其懶散怪異的姿勢癩在了亭凳上,提筆揮毫。

三九識不得幾個字,卻還是探頭探腦地湊近了去看,還問:“你在寫些什麽?寫信?”

筆墨紙硯哪來的,當然是從陳府裏運出來的。秦念久嗯啊地應了,又道:“寫給我鬼差弟兄的,可憐他獨自待在一個鬼地方,原還有我陪他談天解悶,現我走了,怕他寂寥,所以就給他寫點東西下去,好讓他掛念掛念還有我這麽個人。”

三九聽了,心說這鬼君果然不一般,居然能與鬼差稱兄道弟的,又好奇他都寫了什麽,便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怎麽讀。

交界地裏六十七年待過來,秦念久別的沒有,唯有話最多,也不嫌煩地逐字教他認。三九又是個聰明的,記字型也快,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一大一小兩鬼便邊寫邊念邊教邊學地用完了十幾張信紙。

信寫完了,三九等於是聽完了一篇志怪故事,心內正驚奇贊嘆,就見秦念久從懷中掏出了個小匣,彈指點火,與那信紙一並燒了下去。

三九忙瞪眼問:“這就是那封鎮著那眼珠子的靈匣嗎?”

“是啊,可別跟你仙君說,我是偷從他那拿的。”秦念久說道,又從袖子裏變了個水靈靈的梨子出來,拿在手上拋著,似是在斟酌要不要往火堆裏扔。

畢竟本是同類,現還建立了些你教我學的情誼,又有一重鬼侍童子的身份在,三九於公於私都自然是不會出賣他的,只小聲嘟囔,“……你從仙君那兒拿,仙君還能不知道嘛。”

又問:“那這水梨呢?又是個什麽物件?”

秦念久留著這個梨原便是想要分與鬼差嘗鮮的,臨到了燒的時候卻又有些舍不得了——畢竟這可是頭一遭有人給他供東西。他答三九:“寶物件。”

要不,分一半留一半?分梨似又有些不吉利……秦念久正糾結,就見談風月臂彎中搭著幾件衣裳,從輛馬車上跳了下來,便趕忙將那梨收回了袖中,端起了儀態坐好。

談風月踏入亭中,瞧見地上要熄不熄的火堆,知道這陰魂又是在給那“死鬼卿卿”記流水賬了,也沒說什麽,只將手臂上掛著的衣裳拎起來甩給了這陰魂,“換上試試。”

“啊?”秦念久捧著衣裳發呆,“直接換?”

談風月拿手虛虛一按,揮滅了地上的火堆,微微一挑眉,又是那句:“怎麽,難不成還得燒給你,你才能穿上嗎?”

這新衣,料子是好,顏色也美,就是這送衣服的人屬實招恨了些……秦念久帶著點委屈地撇了撇嘴,略使了個障眼小法,就將衣裳換上了,又點起一叢小火,把換下來的錦衣燒還予了陳溫瑜。

人靠衣裝這話著實不假,這陰魂鼻梁高挺,眉眼銳利,素黑面紗掛在頰側——談風月已確信這陰魂的容貌是會逐漸隨“魂”轉變的了,至今看,與那陳溫瑜的容貌已有了兩三分不同——被煙紅的布色一襯,別有番風流意味。

三九眼睛都看直了,卻不單是因為這鬼君生得好看,而更是為他身上的衣裳。他忍不住踮起腳來,伸手摸了摸秦念久的衣袖,像癡了一般,又躲去旁邊悶頭想了一會,許久都沒出聲。

談秦二人並沒注意到他的異狀,只自顧地說著話。

十分難得地,是談風月先起的話頭。他道:“你不是要為自己斂骨的麽,將要去哪,可有些頭緒了?”

見他這是打定主意要跟著自己了,秦念久只得老實道:“實不相瞞,這些天裏我一得空便會蔔上一卦,問我骨在何處,可不知為何,換了數樣蔔法,用了各類方式,得出來的結果都只有一個字——”

暗道了聲天道好輪回,談風月挑眉,“該不會也是‘無’吧?”

秦念久搖頭,“是個世間的‘世’字。”

“我問我骨在何處,天答我骨在世間——”他仰頭長嚎一聲,“我也知道我骨就在這世間啊!不然閻羅主放我回來做什麽,拿我尋開心的?”

嚎完,他把腿一盤,又坐回了亭凳上歪著,擲地有聲地下了批語:“吾命休矣。”

可憐他轉生一遭,斂了那溪貝一村人,托人斂了陳府一家,連小鬼三九都有王二要替他斂骨立墳,而他卻連自己的骸骨在何方都不知道。

談風月聳肩,知道是在這世間,總歸比他那無處尋的“無”要好,“總而言之,先離開紅嶺,邊走邊議吧。我已買了輛馬車,就停在亭外。”

……他說那馬車怎麽停著半天也沒走呢。秦念久拿看銀礦的眼神緊盯談風月,“現在就走?”

談風月不鹹不淡地道:“左右你命休矣,要是想留在紅嶺送死也行,那玉煙長老們皆已經到了,可以讓他們揀個現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