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切都毫無征兆,雷雨忽然裹挾著風雨撲開窗戶,雨點砸在桌上的宣紙,染濕朵朵妖冶桃花,也落在葉青堯執筆的手,一滴一滴,冰涼而有力量。
窗台上那盆周宿送的夾竹桃花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阿金伸手想攔截,到底慢了一步,花盆從窗台邊緣歪落,在葉青堯身側劃過一道決絕的弧線。
她隔得近,其實伸伸手就可以救下來,但天性冷漠,最擅長的就是冷眼旁觀,於是花盆沒有遇到任何阻礙,順利地到達地面摔了個粉碎。
哐當的聲音與雷聲齊響,沉悶悶地刺耳。
阿金露出惋惜遺憾的表情,葉青堯不過淡淡一瞥,擡眸時看到窗外的消瘦身影從暴雨中行屍走肉走來,停在院子裏與她隔雨相看。
有那麽一瞬間,葉青堯略微恍惚。
那是周宿,卻又不那麽像周宿。
她記得從前的他不是這樣,年少時意氣風發,狂野不羈,再遇時玩世不恭,恣意妄為。
那都是周宿,滿眼鋒芒銳氣的周宿。
而現在的他棱角被磨平,銳氣被挫傷,如同惡龍被斬斷雙翼與獠牙,變得乖巧,變得謹慎。
隔著一重重淩亂的雨簾,葉青堯竟然能瞧清楚周宿眼中綿長深重的哀傷。
多麽不像他,這竟然是對她說出——“天地萬物為芻狗”的周宿,竟然是說出——“葉青堯只是葉青堯,不必成為任何人附屬品”的周宿。
有時候葉青堯寧願他不要沾染所謂的感情,那麽也許,她還能敬他三分。
可惜。
可惜啊。
他在雨幕裏看了她很久,認真的樣子總讓葉青堯覺得他想將她永久鐫刻,真是悲哀的固執,哪怕他再用力,葉青堯也始終不會為他停留。
周宿走進雨裏,朝著葉青堯的方向而來,阿金連忙提著傘跑出去為他撐傘,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葉青堯。
周宿推開傘進屋,看到地上碎裂的花盆,夾竹桃花可憐地倒在那裏,就在她幹凈清雅的湛藍漢服旁,值不得她彎腰觸碰,畢竟她手指執筆,做的永遠是上乘的風雅事。
周宿當然沒有責怪她,怎麽敢,怎麽舍得?
他只是沉默地走到那攤泥土和碎盆前,半跪在地,首先扶起那株夾竹桃,然後用雙手聚攏四處散開的泥土,沙啞聲音閑聊般響起,“今天我去茶樓喝茶了。”
葉青堯側眼看他,周宿一抔一抔把泥土捧過來,蒼白修長的手指被弄臟也絲毫不在意,嗓音很溫柔,帶幾分刻意地調笑:“我聽到一個滑稽的故事。”
葉青堯不動聲色地摸著懷裏的青碧菩提,並沒有答話。
周宿捧完了泥土,仍舊沒敢擡頭,繼續跪在地上,一片一片緩慢去撿碎裂的花盆。
“故事裏的主人公是一對道家師兄妹,他們朝夕相處,情意相許。後來師兄杳無音信,師妹便自封心門,終日苦等。”
葉青堯點撥菩提的手指輕輕停頓住,她發覺周宿雙肩在輕微顫抖,明明嗓音帶笑,卻格外單薄孱弱:“你說這是多麽可笑的事,最可笑的是,他們的定情信物居然是你最愛吃的酥紅豆,那說書人居然還編撰詆毀你的道觀。”
他啞聲嘟囔:“我怎麽可能讓他們詆毀你,所以我大鬧了那茶樓,把那說書人打得滿地找牙,他卻非要說你和你師兄有一段往事,我堵住他的嘴,他就咬我的手,非要告訴我你師兄的名字叫做胥明宴,是這澧陽當之無愧有才華的人。”
他像是告狀般與葉青堯嘀咕,葉青堯也安靜的聽著。
室外的雨卻越落越快,越下越急,屋內的風停了,只有周宿哽咽固執的聲音。
“……青堯,我不信。”
他說不信,卻不敢擡頭看她一眼。
阿金在外頭聽得心酸,明明知道那是事實,何必要來自取其辱?
碎裂的花盆被周宿握在手中,實在握得太用力,割破手心,讓原本就沒有痊愈的疤痕再度沁出血。
葉青堯看到他手指虎口處有一排深深的牙印,應該真的像他所說,那說書人把他咬了,那麽他又是發了多大的火,做了多過分的事?
周宿這趟來並不打算要葉青堯的回答,他清楚自己無法得到圓滿的答案,他只是想來看看她,想來看看這個他從未靠近過,得到過,就連肖想資格都沒有的姑娘,是不是真的,心裏裝著別人。
可是來又有什麽用?
他根本連擡頭直面她眼神的勇氣都沒有。
周宿脫下外衣,把夾竹桃花和所有泥土,以及每一片碎掉的花盆都放進衣服裏,縱然這些東西在葉青堯看來不值一提,可對於周宿很重要。那是他對葉青堯的感情,對葉青堯許諾過的事。
他萬分珍惜珍重。
周宿極為溫柔地抱起所有殘缺,緩慢而佝僂地轉過身,“這盆花壞了,我會再給你送新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