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2/3頁)

殿門口的女官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面那些混賬怎麽放你進來!”

內侍少監衣冠濕潤,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從帷幕中撥出,擡手令諸人噤聲,然而門扉未關,雨聲密而延綿,仿佛慢慢大了起來。從最深最深的重重紗帳內,傳來太後的聲音。

“拿來我看。”

她有時不會自稱“哀家”,但往往在這個時候,她最為懷念那個埋在土裏的先皇帝。

瑞雪連忙上前,接過信報遞入屏風內。

董靈鷲散發素衣,借著女官暫時點起的一盞小燭,除去混著羽毛的封泥,一邊看過去,一邊問:“皇帝那裏知道了嗎?”

傳信的內侍諾諾道:“軍中只說請娘娘的示下,內侍省許都知也說先遞送慈寧宮。”

董靈鷲看了一半,道:“謄寫一份給皇帝送去。”

她不再看下去,閉眼躺回臥榻上,將信中未濕的余紙蓋在眼前,口述道:“不許讓耿哲動用火器、不許占用平民一糧一田,讓橫州團練使協助神武軍,可勸降的水賊營寨,以勸降為要,不許招安,三勸不降者,殺。”

瑞雪將此一一記下,重復一遍,叫了好幾個得力女官共同擬旨,讓她們務必協同內侍省送入中書門下。此旨得太後寶印、由參知政事閱覽後,即可發還甘州……至於皇帝的意見,按照現下各方的共識,可以事後再填補這道程序。

夜中風雨突至,原本寧靜的宮殿樓宇變得忙碌起來,前後人來人往的聲音持續了很久。董靈鷲指點諸人後,側過身,沒入錦被的綢面當中。

在孟臻沒有死的時候,每逢這個時刻,遇到非要夜入內廷不可的急事,她那個相處了十幾年的皇帝陛下,就會從臥榻間披衣而起,挑起燈燭,跟諸人悄聲說,不必吵醒皇後。

孟臻不是一個她屬意的男人,但確實是一位治國理政的賢帝。

他上董家府邸、跟老太師提親禮聘時,滿目星華,躬身擺出十成十的誠意,求聘董家女郎。而後入主東宮、登位九五,悠悠十數年,董靈鷲都記得他那雙明燦如星的眼,她隔著屏風聆聽,聽到孟臻說:“我永遠將她當作身邊最尊貴的女子。”

於是明德帝的一生中,董家女郎都是他身邊最尊貴的那位。是太子妃、是皇後、是他儲君的親生母親,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甚至共議朝政、共參案卷,寢食不離。但到明德帝臨終時,他才敢私語叩問,夫妻二十載,梓潼可曾對朕戀慕否?

董靈鷲只是握著他的手,說,臣妾會為陛下保護好陛下最重視的東西。

是蕓蕓蒼生。

悠悠天下。

董靈鷲含著倦意睡去時,沒有夢到已故的皇帝孟臻,也沒有夢到她尋來的稚嫩小太醫,而是夢到遠在千萬裏之外的甘州剿匪之況,夢到那些安營紮寨、為禍一方的水匪山賊,在大殷的旌旗和鼓點聲中被攥緊、割斷、連根拔起,血和著雨,洗凈曾經喪生於此的百姓亡魂。

平生,又了卻一樁心願。

……

後半夜的雨來得突兀。

鄭玉衡的衣服沾濕了,他回到太醫院,將只濡濕了邊角的披風整理一番,疊放在一旁,然後忽然呆坐,不知如何處置。

但他沒想到老師會這麽早來到太醫院值守班中。

此刻天色昏暗霧濛,老太醫仿佛早有預料,特意來見他,所以一進房中,便扔去手中的手爐、披風,拉開椅子坐在鄭玉衡的對面,盯視著自己的弟子。

鄭玉衡起身道:“老師……”

“你才回來?”雖是問句,老太醫卻陳述道。

“是。”鄭玉衡硬著頭皮道,“太後娘娘犯了頭痛舊疾,學生依令前往。”

老太醫仍看著他,伸手從旁倒了杯茶,送到鄭玉衡手中。鄭玉衡這才發現自己的唇早已幹燥開裂,迸出絲絲血色,有一種難忍的刺痛感。

鄭玉衡飲過了茶,冒煙的喉嚨終於得到緩解,聽到老太醫道:“娘娘可曾許諾你什麽嗎?”

鄭玉衡思考再三,懵然搖首。

老太醫長嘆一聲:“我怕你為了權勢,而去冒失地攀附,反而會弄巧成拙、落得小人下場。但我又知道,你實在並非這樣的人,侍奉太後,侍奉他人,都一樣盡心。”

鄭玉衡道:“是,學生不曾貪慕權貴。”

老太醫提聲:“你雖不曾,但外人如何揣測,你怎能全然度知?昨夜慈寧宮娘娘召了你半宿光景,為師不曾陪同。才只半天工夫,入內內侍省的閹人舌頭都要嚼到太醫院來了。我聽了尚且齒戰,你卻不覺?更別說鄭大人詩書清流,一生以監察、行諫官之職為要,待你回鄭府,他務必要動氣。”

鄭玉衡只覺脊柱發麻,躥上來一節寒氣。

他靜了半晌,道:“老師也曾侍奉長夜、不離左右。為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