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2/3頁)

她有點惡心,這種惡心感橫戈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公主此刻才讀懂“葉公好龍”這四個字的意義——當“玉面閻王”真正降臨到面前的時候,她並不能被對方俊美的容色完全吸引,從而忽略他的殘酷。

行刑至中途,她手裏的細絹已經被汗水浸濕。

杜月婉擋在了公主面前,適時道:“殿下,娘娘吩咐了,要是您有不適,就由小人送公主回府。”

孟摘月臉色蒼白,額角滲汗,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她此刻狀況不佳。

但她卻有一種非一般的執拗,伸手將杜月婉拉到一邊,強逼著自己,道:“本宮要見他的。”

杜月婉只得垂手立在她身畔。

這場刑訊,在許祥的眼中,只是隨處可見的一場,他職責所在,不會留情。

但對於公主來說,這是她一場甜蜜幻夢破碎的開始,是一個生活在蜜糖和錦衣玉食裏的小姑娘,第一次窺破富貴生活的包裹、第一次在任何物品唾手可得的環境中,望見令人如鯁在喉的真相。

公主名叫摘月,明德帝的寓意再鮮明不過: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可以許她摘下來。而明月盈盈,她是天底下最可愛的盈盈,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為,許祥就是她可以隨手摘下的月,但到了這個時候,她卻動搖了。

行刑完畢。

許秉筆看完了筆錄,沉吟不語時,一旁的內侍忽然躬身行禮,口稱:“給女尚書請安,杜尚儀淑安。”

許祥聞言回過身,先是見到杜月婉,剛要一同行禮,就望見她身後、只露出了一半蹤跡的公主。

他神色一滯,還未開口,便見杜月婉抵了抵唇,輕輕搖頭,跟四周的內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眾人稱是,不多時,便一一退出。

室內空寂,只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讓開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許祥低下頭,極為恭敬地跪下行禮,向天家的金枝玉葉道:“奴婢向殿下請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紅,她盯著許祥,臉上是一種很迷茫、很懵懂的復雜神色。她提著裙擺,幾步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以來,許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松般的清凜之氣,但此時此刻,孟摘月只能感覺到血肉潰敗的汙濁腥甜縈繞在他身上。

她道:“許祥……”

許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話停頓了很久,“你殺過許多人嗎?”

許祥沉默片刻,如實道:“奴婢刑殺過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緊緊地攥著手絹,她又說:“他們都是死有余辜對嗎?”

許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還是沒有絲毫掩蓋,很平靜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還有冤殺。”

孟摘月的眼眸睜大,她難以置信——許祥怎麽能這樣平靜地說出“冤殺”這兩個字,他不會為之慚愧嗎?他不會夜不能寐嗎?他怎麽能……怎麽能……這麽理所當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們……”

許祥不再說話。

有些冤情是必須要存在的。舍小而顧大,就算是聖賢如太後娘娘,也不會做出第二個選擇。他們這些為政治清明而獻身的人,無論是名留千古的文吏,還是會被口誅筆伐的宦官,都已經不是最初的理想主義者了。

但公主還是。

她的腦海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圍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許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這些事了?本宮收留你的,本宮不嫌棄你,你不用再在這種地方辦這些……這些很臟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後會同意的,母後都說過不阻攔我的——”

她的手那麽僵硬,手心涼颼颼的。

許祥沒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覺得他都沒有考慮,根本不需要做選擇地說:“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擡愛。”

孟摘月怔怔地看著他。

所有情緒積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驗著她純粹的善良,考驗著她天真的喜愛。

孟摘月的眼底已經濕了,她盈著淚,緊緊地抿唇,而後又問他:“本宮給你的扇墜子……你帶著嗎?”

許祥道:“奴婢微賤之身,怎麽配將公主的東西帶在身邊。”

他說得那麽輕易,聲音清透悅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緩緩移開。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來越難以平穩,最後才開口道:“許秉筆。”

許祥低眉:“奴婢在。”

“你為什麽完全不考慮本宮呢?”她問,“拋去身份、拋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別、拋去三綱五常和那些規矩,只是作為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女人,我就那麽不值得考慮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音已經有些顫抖。

許祥能聽到她喉間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