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張見清想了一路, 才幡然醒悟,什麽狗屁的《勸人向善經》, 他怎麽不知道還有這一出, 一定是鄭鈞之胡扯誆他的。

那就是尚書大人、或侍郎大人,有什麽格外的指示了。非參知政事等位高權重的大人們,恐怕是說服不了何統制這等久在軍中之士的。

張見清自己盤算了個講得通的說法,就剩下何統制自己講不通了。

他先是驚愕詫異, 再是滿頭大汗, 但又發覺鄭鈞之毫無耀武揚威、指責批評之態, 只是讓他不要向外表露而已, 於是又稍稍放下心來。

他覺得此人大有來頭, 八成是領了什麽命的欽差寵臣——渾然不知這兩千騎,不過是皇帝陛下為自己這個死對頭一般的小爹關鍵時刻逃命用的……實際仍是看在皇太後的面子上,是要把他當成太後的一件愛物來保護而已。

這就應了董靈鷲的判斷了, 鄭玉衡怎麽可能用這一紙詔令逃命?他不以身試險,就算是珍重自身了。

何統制再無異言之後, 大約又行了七日,在惠寧三月末抵達殷肅交地。

此處不同於已經春暖花開的京都,在這個地界, 江面上冰層初化,甚至還有從冬日蔓延到今時的余雪, 時節越過下去, 眾人不僅沒能脫下衣衫,反而愈發添衣了。

鄭玉衡也大抵明白,京中武臣們所言的——秋末不歸京, 至冬雪降, 那勝算將降至不足三成, 究竟是何意了。

北疆太冷,在夏季作戰,是最有利於我方的,若入了冬,光是這股寒氣就能削減掉非本土騎兵的大半作戰能力,實在不是上乘之選。

三月末,這條運輸輜重的隊伍終於與前線的李副都統匯合了。

沒錯,副都統。此人名叫李宗光,字善德,英武、驍勇,但是為人粗獷野蠻,不允許麾下之人叫他副都統,因此他的部下及更往下的統制軍官都只能稱呼他為都統,其昭然野心可見一斑。

李宗光也跟何統制一樣,沿襲了軍中瞧不起文官、認為他們只是動動嘴皮子的惡習,不過他還有腦子些,見著兩個京官來了,先是惡狠狠瞪了何統制一眼,再就是命人清點輜重、拿著賬本現錄。

鄭玉衡跟張見清正好就是戶部官員,對賬本數目等事宜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因此直接跟軍中糧官交接。

“怎麽還帶過來了。”李宗光一身北地寒氣,跟何統制私問,“什麽意思?你自從讓你們都統從前線上踹下去喂馬之後,連這档子破事兒都弄不清了?”

何統制道:“將軍,這是京官。是六科郎中,天子近前,跟那些地方旮旯裏的窮酸讀書人可不一樣。”

“嗤。”李宗光十分不屑,但人來都來了,也不能說給塞回去,便打量著兩人,道,“他們不會要在軍營裏頭,監督著發響吧?”

“恐怕就是要的。”何統制道,“都統切勿動怒,這不一樣,這……”

李宗光推開何統制,掉頭回去,連一個字都沒往裏頭聽。無法,何統制只得暗暗嘆息,心道這位副都統在天子的微服使者面前可別太猖狂,不然掉了腦袋,別怪末將沒有提醒過您,末將也只是奉命罷了。

鄭玉衡交接完賬目糧草,也聽了一耳朵軍事。他見糧官將所發之數一一點齊記清,似不經意道:“一路上艱苦,風聞李將軍雖為兩側互翼,但已經是國朝頭一個跟北肅打過仗的將軍了,最近的村鎮上說,是以八千兵逼退兩萬戶。”

對方搖首道:“傳得倒是離奇,那六太子手下只有三個千戶,是咱們人多,雙方只是在大寒江的下遊碰了一面,兩邊對壘,各自擂鼓、射箭、築壕而已。”

鄭玉衡又道:“是麽……咱們軍營在別處還有陣地?”

“大人,”對方笑了一笑,“既非上萬的大軍駐紮在此,何必又分成兩處,再說就是十萬兵卒的規模,也是合則強、分則弱啊。”

鄭玉衡頷首稱是,微笑不語。

他走出帳內,張子墨隨後跟上來,兩人向外走去,路過各個披甲執槍的兵卒,行到營地最西側的一處緩坡上,坡上還陳著殘冰余雪。

張見清往手裏哈氣,又揉了揉臉,攏著公服外頭套的夾襖領子,他正要叫鄭鈞之回來,對方便驀然轉身,站在坡上望著營地,道:“子墨,這裏連五千人都沒有。”

張見清一時怔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鈞之,你傻了吧,說什麽胡話呢,我們運的可是……”

“我們的糧草輜重足夠萬戶吃上一個月。”鄭玉衡擡手點了點營地,“若是差了一百、五百,或許是看不出來。但假稱一萬要糧,跟外頭說八千,實際上只有四千多兵卒的事兒,就在你我眼前。”

“鈞之,”張見清脊背躥上來一股寒氣,手腳都麻了,“你說什麽?這……”

“見過吃空餉賺朝廷錢的,卻沒見過吃空餉吃到這個地步的。”鄭玉衡冷靜道,“這是神武軍耿哲耿將軍部下,披堅執銳。其中靡費的銅鐵利器、盾牌戰車,又耗了多少銀兩去?饒是如此,這還是精銳部隊,說是常勝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