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桓珩的態度已經如此明顯,但很可惜,溫柔體貼的成雎繼續替桓珩想到了借口。

他看見桓珩的目光發沉,順著桓珩的目光望去,發現是一群將士因為白日裏救助梁城的民眾太過辛勞,身上還沾著泥沙,滿臉倦容的背靠背睡著。

成雎貼心的認為,桓珩是因為心疼疲憊的將士,還有受苦的民眾,而心情不好,無心交談,所以才對自己如此冷淡。

成雎不知何時站到桓珩身邊,和他並肩而立,望著遍地狼藉,跟著桓珩沉沉一嘆,他甚至還拍了拍桓珩的肩,意圖安慰他,“民生多悲乎,桓兄莫要擔憂,今有神女駕臨世間,定能如千年前玄姬降世一般,使天下大盛。”

成雎安慰著桓珩,言語中亦毫不掩飾對諸縈的欽佩敬仰,擡頭時目光發亮,仿佛能簡單那般太平盛世的景象。

桓珩本不欲搭理他,但是見他神色純然,便知曉眼前的人縱使顛沛流離多年,其實心底還是有些稚子般的天真。就如桓珩見過的儒家弟子,其中崇尚“性善說”的一脈,尤其天真,總有兼濟天下的心胸抱負。

說他們天真,可卻是真的一心為民。

桓珩對陳王為何會這麽對自己的嫡長公子,在此刻找到了緣由。

賢良沒錯,仁善亦無錯,但是在這個殘酷的、諸侯並起的時代,成雎的天真,就成了最大的錯。他們做著民生和樂、百姓可自然教化的美夢,殊不知北起有彪悍的戎狄,南邊有狡詐的蠻夷,國中還有盤根錯雜的貴族望宗。太過天真的人做不了國君。

桓珩是聽聞過這位陳國嫡長公子成雎的,因為他生性純良,其師教導成雎鄭國史書時,說到鄭文王寵愛小兒,視長子於無物,長子蟄伏多年,終於積蓄力量,弑殺鄭王,意欲取而代之時,成雎竟然痛哭流涕,讓其師另擇他書習之。

其師問起緣由,成雎啜泣答曰:“鄭文王乃鄭隱王之父,縱父不慈,子豈能不孝?吾為人子,不能讀也,讀之則悼。”

鄭隱王便是那位長子。

故而,桓珩後來聽聞陳王不喜成雎,偏寵侄子時,絲毫不覺訝異,陳王如此施為,不過是想磨練出成雎的血氣,哪怕成雎真的動手弑父,陳王死前恐怕還是含笑滿意離去。

只可惜,逼到了此種境遇,成雎竟也只是悲而遠去。

對上這樣的人,桓珩只覺得心中一口氣不上不下,拿成雎如何也不對。

他固然瞧不上成雎的天真,卻又有些欽佩,誰人沒有天下安泰,海晏河清的願景。縱使是桓珩,也有匡扶天下的志向,只是他不像成雎一般天真,他知道這其中有多少艱辛,又勢必該沾染多少血腥殺戮。

桓珩向遠處望去,堅毅俊朗的面龐中目光堅定,如有於氏一般統一天下,使民生安康,萬世太平,亦是他心中所願,是他畢生的志向。

搖曳的火光照在桓珩的臉上,讓他的面目不那麽清晰,可卻使目光更加深邃堅定。

“你說的對。”桓珩是這麽回答成雎的。

……

直到第二日天明,梁城營帳前的火堆被熄滅,冒出一縷縷煙氣,而宋國王宮中的燈燭也被宮人們小心的用罩子蓋上熄滅。

諸縈從床榻上起身,日常準備去看望王姬,然而在路上卻看到了下朝的宋王。

他穿著威儀的天子衣冠,十二旒冠冕遮住了他臉上的神情,但是卻掩不住蒼白的肌膚。

諸縈只看了一瞬,並沒有露出任何不妥的神色,她如尋常一般對宋王輕輕行了個禮,然後便跟著帶路的宮人離去,除了最開始訝異宋王臉色蒼白的一眼之外,由始至終,諸縈都未對宋王有多余的注視。

宋王也沒有說話,他就靜靜的站在原地,望著諸縈離去的背影。

一旁伺候宋王的老寺人,小心的擡起頭,揣度宋王的心思,試探著開口,“王上,您一夜都未曾合眼,不如……先回寢殿歇息?”

宋王沒有理會老寺人,而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望著已經瞧不見諸縈身影的宮道。

即便宋王待下一向寬厚仁德,可他終究是宋國的天子,積威甚重,他一沉默,身後浩浩蕩蕩服侍的宮人們不由都低下頭顱,心下惴惴,生怕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直到過去許久,宋王才身子微動,“回罷。”

到了午間,當諸縈又回到住處的時候,卻見案幾上仍舊擺了昨日所見的花簇,底下還有一卷竹簡。諸縈翻開竹簡,上面的字逐漸顯露,字形端正,內斂而不掩方華,諸縈不像從前,仰賴於她如今的好記性,大多數的字皆能熟識,故而這一卷竹簡,她幾乎全能看懂。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諸縈將竹簡放下,心情有些許復雜,這是首表白心意的詩。

她還以為,昨日自己不去赴約,令宋王空等一場,就能令宋王知曉自己的心意,淡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