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病房

駱枳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裏的他大概只有五六歲,或者還要更小一點兒。

繈褓裏的小妹又乖又軟,咿咿呀呀地伸出手,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爸媽在給他準備生日禮物,準備好了又神神秘秘地藏起來,含著笑逗他,故意看他急得坐立不安。

大哥坐在窗邊看書,被吵得不行,嘆了口氣放下書起身,把他扛在肩上。

他坐在大哥的肩膀上,終於在書櫃頂搜出了自己的生日禮物,興高采烈又得意,迫不及待地拉開包裝紙外系著的彩帶。

……

漂亮的彩帶被抽出來的同時,駱枳的後脊也忽然席卷開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像是被人抽了筋。

駱枳當然沒被抽過筋。

他又不是陳塘關前讓東海龍王暴怒著遮天蔽日復仇的掌上明珠,也不是守將李將軍那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從此恩斷義絕再無幹系的三太子。

人要是真的被逼到赤條條把骨頭抽出來,把一輩子的生恩養恩全勾銷還清,是沒有蓮花化身可以用來復活的。

復活不了,那就只能是死了。

從此以後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必知道,各不相欠,輕松幹凈。

這都是神話,神話是寄托了某種強烈信仰和追求的傳說,不是真的。

就像在這場夢裏,駱枳也不是真的。

他不知什麽時候脫離了原本的視角,在半空中的某處繼續看著這一幕。

原來那道劇痛是他後背上的拉鏈被拉開了,簡懷逸從裏面出來,接過了那份精心準備的禮物。原來時間早已不是小時候,駱鈞的眉宇冷漠淩厲,駱橙也已經長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只會跟在他身後哭鼻子的小女孩。

他像是被脫掉的玩偶服一樣,空著心軟趴下去,平靜旁觀著眼前的一切,又被誰厭惡地一腳踢開。

……

畫面一轉,蹲在他面前的人變成了任塵白。

畢竟只不過就是場夢,夢裏的誰都奇怪,任塵白也奇怪。

任塵白只是低頭看著他。

那雙對著誰都很溫和的眼睛變得很冷。

不是像駱鈞那種天然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是只對著他一個人的“你怎麽還能安生把日子過得下去”的那種寒意。

駱枳上次見到這種寒意,還是在駱夫人眼睛裏。

駱夫人發了病,已經神志混亂認不清人,像是看著最恨的仇人一樣死死盯著他,撕扯著駱枳的衣服,讓駱枳把自己的兒子還回來。

駱夫人不肯認駱枳是自己的兒子,這一點越發病就越是明顯。

駱夫人堅信駱枳是什麽占據了他兒子的身份的魔鬼。因為駱枳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喜歡吃什麽,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有什麽愛好,駱夫人一直堅信他是假的。

駱夫人會在上一秒切好果盤笑吟吟地端給他,下一秒就因為駱枳不小心吃了一塊小時候從不肯碰的菠蘿而歇斯底裏發作,眼底充著血惡狠狠瞪他,恨不得咬開他的喉嚨,將他連皮帶肉撕碎了吞下去。

……

駱枳已經習慣了這些事。

駱夫人想要的,是完全和記憶中一樣的那個兒子,所以比他模仿得更像的簡懷逸會成為駱夫人的精神支柱。

駱夫人需要安穩的環境,所以他盡量不回駱家,即使回去也只是住一樓最偏僻的客房。

可直到現在,駱枳還是不清楚,為什麽任塵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他。

這幾乎成了駱枳的一個執念。

倒不是因為任塵白在他心裏有多重要。

當然,任塵白在駱枳心裏也的確很重要——但那只不過是對根本不可能成為家人的人自作多情又一廂情願的依賴——況且駱枳早就長大了,也早沒這麽不知好歹了。

硬要說的話,這大概是一種包含著求知欲的困惑。

追劇追到最關鍵的那個地方,看著受害者奄奄一息地說出“兇手是”三個字,就腦袋一歪手一垂,對著忽然出現的片尾曲的困惑。

一道題研究了一整宿,用不同方法解出來十八種結果,翻到最後一頁發現標準答案居然被撕了的困惑。

駱枳實在想不通,任塵白究竟為什麽恨他。

或許這種困惑會一直糾纏著他,讓他在死後變成一只鬼,去敲任塵白的窗戶,大大方方把這件事問清楚。

……他為什麽會變成一只鬼?

因為他發著高燒,不僅沒有去醫院,還把自己鎖在了車裏。

他為什麽要把自己鎖在車裏?

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去哪了,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唯一能躲起來的地方。

為什麽要躲起來?

因為他很難……

“難過”這個詞沒有在他的意識裏停留超過一秒。

駱枳的大腦自動幫他屏蔽了這部分結論,他從很久以前就很清楚,一定不能讓自己陷進去。

否則的話,他不會再有足夠的力氣再支撐著爬出來,回到這個破地方再來一次了。